2009年10月2日 星期五

全集的故事-5: Solo/Duet/Quartet(2)

我的第一個想法是我們這類人都是常生病的居多, 那麼Joshua會這麼鄭重一定是不得了的病.

“我猜想你一定還沒發生我現在身上所發生的症狀, 所以你一定不清楚這是什麼病”, Joshua直接切入正題, 顯然他不願意浪費太多時間. 他接著說,

“這是一種血液上的病, 我也是因為生了病才去圖書館找資料的, 這是一種類似細菌感染, 被感染的白血球會產生異常的行為, 看起來他像是白血病, 但是其實不是.”



他的表情與敘述都不像有任何擔心的樣子, 就好像是一個醫生在講一個普通病人的病一樣.同樣的, 他也試著用最簡單的方式來描述.

“一般的白血病是有可能會好的, 但是這種病除非你的體內事先有了抗體, 否則一發作後就可能沒有多少日子可以活了. 而且,  這種病只會發生在我們這種長大後, 類似吸血鬼症狀還沒消失的人身上"

他伸出手來說, “來! 你摸一下我的手.”

這是我第一次摸Joshua的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 就在我碰觸到他的手的一霎那, 我不禁打了一個極大的冷顫.

Joshua說, “有點難受吧!"

根據Joshua的查證, 要是在18歲以前這病症沒有發作, 就終身不會發作, 但是越是吸血鬼的特徵越明顯的人, 越是可能在這大限前就會發作, Joshua的特徵很明顯所以發作得早, 而因為我的特徵也算很明顯, 所以應該最慢也會在上高中之後就會發作. 一旦發作了, 通常是沒救的了, 但是假如僥倖未死, 那麼就會變成一個真正的吸血鬼, 也就是多半像是電影裡演的那樣, 不過跟電影裡亂編的不同, 他只是有吸血鬼的特徵, 但是卻沒有通常描述吸血鬼的那種邪惡, 事實上, 他的個性還是保持原來的個性, 也就是要是他原本是一個好人, 就一樣是個好”吸血鬼”, 反之亦然. 而事實上, 因為多半的這種人自小都體弱多病, 所以都很溫文儒雅, 也就是好吸血鬼在吸血鬼裡的比例要遠比好人在一般人類裡的比例高多了.

如同電影裡對吸血鬼的才能的敘述, 確實真的吸血鬼是比一般人有著不一樣的才能的. 這一點很容易了解, 因為具備吸血鬼特徵的人, 在感官上面本來就比較發達, 尤其是聽覺方面, 同時因為想得多且深刻, 他們的內心世界是比較纖細且善感的, 這也是不難理解的. 不過, 因為對於血液的需求會成為一種困擾, 甚至對他們的健康造成威脅, 因為一旦吸到不好的血液, 如帶有病菌的血液, 他們也會連帶的生病, 而惟一可以在某種些微程度代替血液的是紅酒, 紅酒可以略微紓解對新鮮血液的渴求, 但是也不能完全取代新鮮血液, 不過也因此, 多數吸血鬼會選擇多飲酒以便減少吸血的數與量, 不過悲慘的是,  過多的飲酒也造成酗酒的問題而直接影響到健康. 所以絕對沒有所謂吸血鬼可以永生不死的這回事.

這真是一個悲哀的族群. 因為他們通常不長命, 可是卻因為天生敏銳帶來的才能讓他們可以產生與眾不同或者說一流的藝術創作能力, Joshua接著說,

“Mozart與Schubert都是. 近代我所知的一位就是鋼琴家李帕第”

我安靜地聽完Joshua的說明, 沒有驚訝, 更沒有一絲一毫的害怕, 因為長期以來, 一個人獨自思考著周遭與人世間的事情, 讓我變得遇到事情實異常冷靜, 即使在心裡所引起的波濤有多麼巨大, 我的表面還是一樣的冷淡. 我其實不怕死, 也不再意是否在18歲大限到來就必須要離開人間, 這對我來說一點不可怕的, 反而像是一種解脫, 解脫自病痛, 更可以解脫自孤獨, 因為長期以來, 除了Joshua這樣的朋友以外, 我幾乎找不到伙伴, 而即使我知道Joshua是我的朋友而Joshua也承認我這個朋友, 但是可以成為這麼好的朋友的兩個人, 平常卻不得有較親近的接觸, 為的只是不要引起一般人的注意, 以免因為我們的特殊而受到一般人類的傷害. 歷史上, 人類不僅傷害異類, 對於看似同類但是卻被其視為異類的迫害是更加酷厲了, 像是日本人屠殺中國人, 中國人屠殺周邊少數民族, 日耳曼人屠殺猶太人, 這種例子太多了, 即使不是種族對種族, 像電影裡的沙里耶力想方設法要害死莫扎特的這種例子太多了.

這樣的日子我實在是受夠了, 所以死著或活下來, 對我來說其實沒有太大的分別. 心中的熱情早已經因為長年來的病痛折磨, 冷到像我微弱的血液一樣冰冷.

“要是我也像你一樣, 那麼也許我們可以再另一個世界繼續做好朋友, 也不必一天到晚擔心受怕.”, 我說.

Joshua深深地注視的我的眼睛, 他的眼神裡包含太多複雜的成份與情緒, 那裡面有同情, 悲憫, 同理心, 傷感, 與愛惜, 這些情緒交錯在一起, 互相提昇, 沒有變成絕望與憤恨, 反而透露出一種神聖的光, 這樣子的光芒是我從來沒有在其他人身上看到過的, 而我相信Joshua也只有在面對我以及這一切的命運的同時, 才可能會發出如此的眼神.

"一個人在世界上不會是永遠孤單的, 你未來一定可以找到你的伙伴的", Joshua說話時深深吸了一口氣, 像是在說著他自己, 即使現在似乎已經到了他生命的盡頭了.

那是五月的第一天, 天氣如同平常一樣地好, 陽光燦爛無比地照了下來, 即使在這傍晚下課的時間裡, 它的亮度與熱度都足以讓我們感到不舒服, 對我們來說, 陽光就如同寒流對於怕冷的人來說一樣的可怕, 我的血管因為吸收了過多的熱度, 無法管制的膨脹感, 像是要爆裂開來一般, 加上Joshua這充滿熱望的言語, 我的心起起伏伏著, 連帶著我的心情也是如此.

“這不過是早一點死與晚一點死而已, 要是變成真正的吸血鬼, 那才真的是痛苦, 反正左右是個虛耗, 有差別嗎?”, 我試著平息我心中活下去的渴望, 試著用意志力壓下我血管的熱度以及我胸口的起伏.

"那麼你總應該為你的姊姊多活一段時間吧! 她是一直把你當成她唯一的同伴, 要是你走了, 很難想像她這一生的日子要怎麼過下去.", Joshua說.

我的雙腿如慣了酸醋一樣軟癱了, 我緩緩地蹲了下來, 雙手抱著頭, 陽光這時慢慢失去它的威力, 四周的燈火一一地亮了起來, 五月天的晴朗的晚上照理說不會有什麼風, 可是我卻覺得一陣寒風吹了過來, 冷卻了我的血管, 我覺得身體雖然舒服了一點, 可是我知道再冷下去我又會感冒生病了, 這真是身為一個具有吸血鬼症狀的人永不止息的痛苦, 因為不管是冷是熱, 我們的身體都會切實地感受到那變化, 從而產生肉體上的痛苦.

而自小姐姐就一直扮演著守護我的角色, 不像一般年齡相近的兄弟姊妹會不斷地爭吵, 姐姐跟我幾乎沒有吵過架, 即使我無理取鬧的時候, 姊姊也多半會讓我, 生病的時候, 陪伴我的多半也是姐姐, 喜愛文學的她也是帶領著我讀書, 讓我的生活更充實, 雖然她不是我的同類, 不過她是我最牽掛的人. 她平常也就只有我這個伴, 假如我不在了, 很難想像她會感到如何地孤單與難過. 我確實是希望可以活下來, 不過我並不希望像吸血鬼一樣地活著, 雖然生命可以因此而發光發熱, 可是那太痛苦了, 想到這裡, 我忍不住低下眼淚來.

“即使我想活下去, 可是我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有一種辦法也許可行吧!”, Joshua說.

“我的身體因為對抗病毒的關係, 已經讓病毒的力量大為降低, 可是還不到可以做出疫苗的地步, 況且也沒有機構會願意幫一種沒聽過的病做疫苗, 所以冒險的做法就是讓你吸我的血把病毒傳給你, 我也藉由吸你的血把少量的病毒傳地到你的血液裡.”, Joshua頓了一下, 繼續說下去.

“這是一個非常冒險的方法, 你可能會生一場大病然後自此免疫, 也可能因此而提早發病而最後變得跟我一樣, 你能不能熬過去就看你的意志力了. 我不保證會發生什麼事, 但是我還是衷心期待你可以平安地活下去, 找到你的伙伴.”

我說, “其實我應該沒有其他選擇, 不是嗎? 要不就是等發病而死掉, 要不就成為吸血鬼, 然後受盡痛苦而死去.”

Joshua沉重地點了點頭, 他帶著悲憫的眼神看著我, 同時我也為我這僅有的朋友感到悲傷.

“好吧! 我們來吧!”, 我說.

只見Joshua從袋子裡拿出一把瑞士刀, 他先在我的右手中指的指尖劃了一刀. 在黑暗中, 我還是可以清楚地看到血液像是不情願似的勉強自傷口溢出, 具備吸血鬼特徵的人, 血壓多半非常低, 除非是很大的傷口, 否則體內血液到了晚上就如同冷卻到像是不加水稀釋的濃稠的番茄果汁一樣, 不太會像一般人一受傷後血液就汨汨地流出來. Joshua握起我的手, 把嘴巴靠近我手指上的傷口, 這時, 我的血液如同受到感應一樣, 馬上從濃稠狀變稀了起來, 自願地從心臟, 經過大動脈, 小動脈, 靜脈, 一直到傷口處, 也如同在地上挖了一口油井再加上幫浦一般猛力抽取, 迸出的石油噴也似地湧了出來. 而我的身體如同結凍一樣, 連動一下手的氣力也沒有, 只能發呆地看著他. Joshua只是將嘴巴在我的傷口上略微停留了三秒鐘就趕緊離開了, 好像怕把過多的病毒帶給我一樣. 他抬起頭看著我, 我隱約看到他的犬牙似乎變長變尖了起來, 我看出來他有強烈的慾念想繼續吸取下去, 但是伴隨來的強大的意志力迫使他停止這一切, 即使如此, 我還是看到他如野獸一般的眼神不間斷地注視著我正流著血的手指. 此時, 我突然感到害怕起來.

也許是我的恐懼感應到了Joshua的內心, 他有如大夢初醒一般. 在瞬時間恢復他一貫優雅的神態.

“對不起! 發病後, 我就會變得越像是吸血鬼一般, 有時還真難控制自己, 對不起嚇到你了.”

“沒關係, 我可以理解的.”

接著, 他拿起刀, 一樣在自己的手指上劃了一刀, 然後示意我吸取他的鮮血. 就如同他吸我的血時的狀況一樣, 我的身體帶著因為酷冷而引起的劇烈的顫抖同時也感到一種莫名的快感, 我覺得我的牙齒似乎也要伸長一樣, 直到抵住我的下嘴唇一樣, 我伸手摸了一下我的牙齒, 卻證實這只不過是我的幻覺而已.

當時的我還小, 不明白原來夾雜著極度的肉體痛苦與極度迷惘的感官快樂是如我一般的凡人所癡迷的, 只要是人, 就永遠跳不出這一個如被鐵網團團圍住的圈子, 然後自以為真的是可以悠遊地生活在其中, 完全沒想過這一切不過是這具殘缺的身體所帶來的假像, 我終於可以理解為什麼當我小時候吸吮著自己或朋友受傷流血的傷口時, 會有著如飢餓的獅子咬著獵物的咽喉那一瞬間的狀況一樣, 感覺到鮮血自獵物的傷口急湧出來, 獵物的生命也隨著傷口流出的鮮血一般的流逝時, 那種掠奪生命的快感真是難以抵擋, 可是在自己掠奪生命的同時, 不知不覺自己的生命也自己在流逝當中, 同時也在其他的生物的覬覦之中, 現在, Joshua讓我隱隱約約地了解到生而為人的這種痛苦, 尤其是對於身為吸血鬼族群的人類來說, 這樣的感覺是更深刻的.

這一堆紛亂的念頭似乎在我的腦子裡盤旋了很久, 但是其實不過就是短短的五秒鐘的時間而已, 我鬆開Joshua的手指, 感覺到他的生命與我的之間產生了一種微妙的聯繫, 也就是說, 我似乎可以跟Joshua在思想上產生了時空所無法分隔的互動. 假如Joshua終於沒能度過這一場病, 那麼, 我的身體裡也因為流著他的血液, 他的一部分也就活了下來.

"好了, 你感覺如何?", Joshu鬆了一口氣, 他的臉色比一剛開始見面時還難看很多.

假如我在沒生病的情況下都會覺得不舒服了, 更何況是已經發病的他呢!

“還好, 我覺得身體忽冷忽熱的, 不過還可以忍受就是了. 你還好吧.”

“我沒事, 休息一下就好了. 接下來, 我們就只能等著看情況會怎麼樣發展下去了, 希望我沒因此而害了你”

"千萬別這麼說, 你是給我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而且是可以有尊嚴活下去的機會, 我感謝你還來不及呢! 要是有什麼萬一, 你也不要覺得有什麼好愧疚的."

“謝謝你.”Joshua說. “還有一件是要提醒你或者正確地說是請你做一件事”

"什麼事?"

“假如你發了病之後痊癒了, 要麻煩你把功課弄好一點, 明年聯考時可以考好一點”

"為什麼?"

Joshua把他自己的手指放在自己的嘴裡, 輕輕地吸了一下, 停了一下後, 他說,

“沒什麼, 你要是病好了, 總該為自己以後的人生打算, 考上好的學校總不會是件壞事吧!”

“沒問題, 這我可以做得到的, 不過就是考上一中嘛! 這不難!”

“喔! 不過, 請你控制一下, 大概考在第19到第22名之間就好了, 不要太高, 也不要太低!”

我心裡在想, 要控制考幾分應該不難, 但是要控制考第幾名實在不太可能吧! 這要同時考慮幾萬個考生的狀況耶! 我帶著不可思議以及疑問的眼神看著Joshua.

“沒關係, 反正你到時候就會知道怎麼做了! 該回家了, 否則我們的家人會擔心的.”

Joshua跟我揮揮手, 低著頭往他家的方向走去, 似乎沒踏在地上一樣地走著, 輕飄飄的, 身體隨著風左右晃動, 這樣一個聰慧超過我十倍的人, 我的好朋友, 在為自己的生命掙扎的過程中, 還會想到我這個朋友, 為我的存活而受苦, 這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呀! 這十幾年來, 我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過著日子, 看著自己的生命一點一點消失, 沒感覺一樣的, 沒有顧到別人的感情, Joshua是讓我有點難為情的.

我回頭轉向回家的方向, 我的腳步很蹣跚, 面對未知的未來, 也許是因為還有一絲希望, 我的心反而是沉重的.

三天後, 因為不斷反覆地劇烈發燒, 退燒, 再發燒, 我終於陷入了昏迷而住進了醫院, 住進醫院的第三天, 我短暫地醒過來, 見到了母親焦急地守在我的身邊, 也好像看到Joshua單薄的身軀站在病房門口外面看著我, 然後我在嘔出胃中的酸水時, 劇烈地咳嗽, 接著我再次發燒, 然後又再度陷入了昏迷, 等我第二次醒過來時已經是10天後的事了.

我張開眼睛時, 是半夜一點鐘, 姊姊趴在病床旁睡著了, 她的右手還拉著我的左手, 我的鼻子, 身上與右手都插了不明用途的管子, 就像我向來生病嚴重一點時, 只不過管子的數目多了一些, 不過其實還算是習慣的.

看著這個把弟弟看得比自己還重要的柔弱女子, 一向瘦小的她似乎變得更形瘦小了. 但是在我當時的感覺上, 姊姊的形像無比巨大, 又無比仁慈, 身上以及他的周圍一公尺內被一圈微細但實際上堅強柔和的光芒包圍著. 讓人感到安心. 假如這世間真的有觀世音菩薩的話, 那麼眼前這趴著睡著的姊姊一定就是了. 她肯定是生下來就是要來救助我這個弟弟的菩薩的.

我的右手已經因為太久沒動而沒有多大的知覺了, 我移動插著點滴的木頭般的右手, 一直伸到左手邊來, 輕輕地撫著姊姊烏黑晶亮的頭髮, 我的右手也隨著進入到姐姐的光芒之中.

那是當時一般學校流行要求女學生剪的赫本頭, 很適合姐姐高高的鼻子與瘦小但是亮麗的瓜子臉, 大大的以及均勻細緻的眼睛與雙眼皮, 濃密的眉毛象徵著她堅強與不會向命運屈服的個性, 這樣的女子像是大地一樣包容著, 保護著我.

我忽然心想, “可惜姊姊不太懂音樂.”

姊姊的身體微微地顫動了一下, 然後醒了過來, 她也看到我醒過來了, 她的眼睛一點也不像是剛睡醒一樣有著疲憊不堪的模樣, 即便是她已經在病床前照顧我這麼多天了, 雙眼還是一樣漆黑有神. 眼淚從她的眼睛裡流了下來, 如磨圓了細細的鑽石珠子, 她身上的光芒讓滴下來的珠子, 每一顆都如閃閃發光, 當細細的珠子匯集的下巴時, 形成更大更亮的珠子, 世界上大概沒任何珠寶可以比美這樣的淚珠. 我深吸了一口氣, 忍著肺部, 氣管一直到鼻孔的疼痛, 用微弱但是可以聽得出來確定的語氣說,

“別擔心, 我沒事了, 我不會就這離開你的.”

“我知道.”, 姐姐也一樣很堅定地回應我.

一直到隔年, 我都沒收到Joshua的任何消息, 我也沒有設法去連絡他, 我知道他還活著, 別問我為什麼會知道, 我就是知道. 我們住在同一個城市裡, 被橫橫豎豎的街道與房屋隔開, 也被重重的人群隔開, 但是我們都知道沒有什麼東西是真正可以隔開我們的. 我們正各自為自己的未來努力著.

然後, 聯考放榜, 我被編進了一中的第20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