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10日 星期四

物之為物宜簡單

物之為物,本來該是極為單純的事,不過人卻可以把它弄得很複雜。

自從Colin介紹我自己烘咖啡豆,我開始對喝咖啡這件事有了不一樣的看法。也就是講究了起來。我在意回不回甘,香氣足不足,酸度好不好,會不會苦,有沒有雜味。也因為我對多種味道混在一起頗不喜愛,所以我偏愛喝單品。單品簡單,對我這種入門者在辨別味道時也簡單很多。

本來喝一般兩三百一磅的豆子,後來別人給我好一點的豆子,一喝就覺得不一樣,也就越喝越貴,但是多半也不會是太貴,對於純正牙買加藍山或加夏等,我覺得自己的烘培功力只會糟蹋這類美豆,也就厚著臉皮等其他人來請我喝就好。

後來Ray達人禁不住我死皮賴臉的請求,寄了給我幾包豆子。我其實是不知道這樣子的豆子的好壞,只知道既是達人給的,當然是好豆。但是,適逢我在那一段時間,心臟出了問題,其後有一大段時間,我的心跳一直不是處在太正常的狀況,所以咖啡喝得少,我想說,還是先喝完跟Colin買的豆子再說。沒想到這麼一拖,Ray達人的豆子在去年年底才登場。

先說美洲的豆子,哥斯大黎加羅木斯的有一股清香,即使是烘好的豆子,味道也屬清淡的那種,回甘極佳,喉韻延伸,宏都拉斯的豆子屬性跟前者類似,但是香味接近果香,至於是像甚麼水果,我也說不上來。過年時,我烘羅木斯給蟹哥蟹嫂喝,他們對於其甘甜頗為讚賞。我覺得我不算哄得好,主要是豆子好再加上我每一杯的豆子用量都算多吧!之後,Eric寄給我一包同是哥斯大黎加,我是極具信心的,豆子很新鮮,香氣極淡之餘回甘卻是極為長久,我早上喝一杯後,到了下午嘴裡還可以因為回甘而流口水,不需要因口渴而喝水,真是奇特。但是對於香氣要求濃厚的人,這豆子卻算是普通。想來,這跟音響一樣,見仁見智。

過年後,我烘剩下的兩種,一是盧安達,一是衣索匹亞。在進入這兩種豆子的說明前,先說一段前言。

過年後,G約我到克力馬聊天。到克力馬之前,我們就近在附近吃了午餐。進了克力馬,G跟老闆娘說要越酸越好,最好是耶加,可惜的是那時間耶加說是太搶手,所以就點了老闆娘建議的盧安達。點了咖啡後許久都沒送上來,我忍不住問了G。他安然的說,那是因為老闆還沒來,老闆來了,會由他親自來泡。我心裡想,不知道是因為豆子貴,還是因為G是老客人加好客人,所以必須由老闆親自出馬才行。對於G這種極挑剔的人來說,隨便泡是會被他打槍的,弄不好,下次不來了或是直接找老闆抱怨都是可能的事。

我們坐在進門的位置,臨近那由昂貴音響器材構成的空間與氛圍,那是BAT前級加上以多支熱到不行的6C33真空管所作的後級,再配上放在接近天花板的義大利木製喇叭,溫暖的音樂,對於冬日下雨的午後,尤其是對住在已經下了整個月的雨的人來說,確實有著安慰的作用。

店內的木頭椅子不算好坐,但是也不是要趕人的那種椅子。我們一邊等著咖啡,一邊聊著天,卻沒想到遇到G的朋友,聊起音響,聊起書寫,聊起黑膠,聊起小提琴,聊起腳踏車,甚至聊起奇遇來了。G跟我張大著眼睛聽著友人的奇遇,大呼一定要把奇遇寫成故事,但是我們都覺得還是等風聲過了再寫,以免被當事人發現後拿刀砍另一個當事人。然後,咖啡來了。

我轉頭一看,老闆到了,忙著煮起一杯杯咖啡,店裡的幫手,穿著牛仔布做的便裝,留著退了流行的清湯掛麵,忙著一杯杯為客人送上點了很久的飲品,單這咖啡就很夠了,沒有帶著笑容送上來這件事也就不會太在意。

那種酸味正是我夢寐以求的味道。我嘆著,為甚麼自己烘不出,煮不出這樣子的味道。G拍拍我的肩膀,說這是很深奧的,我這種粗疏的性格,要作到大概難了,沒關係,喝人家的吧!

無獨有偶,周末,我到惟因找苦道長聊天,碰到陳醫師送來台南那豆咖啡的耶加,同樣的,那酸味與果香,也是我極為喜愛的。苦大師說,你就放棄自己烘吧!憑Colin那種等級的機器以及手搖的烘豆機,難矣!錢還是留給別人賺吧!

這會兒,我又想起Ray達人那台比我的後級擴大機還重的烘豆機了。

於是,我準備烘我的第三種豆子,盧安達。烘完,印證了G與苦大師的話,這豆子烘完兩天,我打開罐子,濃厚的巧克力香味撲鼻而來,我想,該不比克力馬的差吧!結果我錯了,酸味特殊,但是略帶苦味,完全沒有克力馬那種深邃幽遠的感覺,回甘還可以,但是不夠持久。第四天,Thiel兄來訪,我再泡一次,Thiel兄驚訝於此豆巨大的存在感與香味之餘,卻也為其苦味所困擾。兩天後,Thiel兄再度來訪,仍是同樣的豆子,香氣僅存若干,甘甜在短短時間內消失,只剩下苦味與雜味擾人,此豆變遷之快,快如人世,背後該有許多故事。看來我是沒有慧根的了。

這星期,我烘最後一包,衣索匹亞。此豆的香氣沒盧安達濃郁,但是一樣有著非洲的野性,一樣帶著巧克力的味道,這一次,我烘得淺一點,苦味沒了,甘甜可口,Thiel兄四天裡的兩次到訪,都覺得此豆之加,是近月來在我這裡喝到最好喝的咖啡。到此,我終於又有了一點信心。不過仍舊是薄弱的信心罷了。

晚上,我打電話給Ray達人。談到最近的咖啡經歷,不禁嘆息。沒想到Ray達人在電話的另一頭也一樣嘆息著。他說,

這些非洲來的咖啡,要不是血肉換來的,就是用它換來的武器終將造成血肉殺戮。

這讓我覺得自己是豬頭一個,在遠遠的地方,有著種族屠殺,有著連年的戰爭,我卻還在為咖啡對不對味而煩心。在最優美的咖啡豆產區有著最難忍的故事,而且每天都在上演著。在這裡,我喝著有著果香,所謂的深邃的,有存在感的飲品,正如達人說的,是血肉換來的。奇特的是,每次喝盧安達咖啡,不管是自己的還是店裡的,喝完總是換來陣陣心悸。

我說,那不喝這咖啡算了。

Ray達人說,還是喝吧!除了換武器之外,也換糧食的。人生在世,很難知道何者為善,何者為惡,要是都沒人向他們買咖啡豆,說不定餓死的人比被槍打死的人更多。

咖啡豆這東西還真是複雜。

從Ray達人那邊,我知道了更多事。包含國際間的競標壟斷,豆農的被剝削,到國內種種咖啡買賣與討論的奇事。好豆混壞豆,或甚至便宜豆充價昂豆在賣,甚至為了生意開始造神,造教主,造流派的運動,黨同伐異,互相謾罵。這讓我不禁覺得人類真是奇特的動物,音樂領域如此,音響領域如此,咖啡領域如此,一旦牽涉到利益,沒有東西可以例外。

物之為物,可以很簡單。不過事實上,難得簡單。

現在的我,還是維持大約一星期烘一次豆子的習慣,量上面就自己與來訪友人夠喝而已。朋友會客氣的說哪裡好,哪裡不好,但是強調比一般咖啡店的好就是,畢竟用的是從不凡的達人處得來的不凡的豆子,也許還含著點血肉意義。不下指導棋是他作為朋友的分寸,但是我總是會在下一次作一點調整,等待他的品評。他會體貼的了解我的用心,也會知道有時多話的我是個孩子,有時沒什麼話回應他的我其實在內心與行動上是作了深切的回應。這一點,他是真了解的。

我還是要引村上說的話,不過我想改一下,免得過於強烈: 說了才會明白的事,通常是說了也不會明白的事。

總是在早晨或午後,總是在上工前或下工後,我們在亂得可以的斗室,他用他真貴靈巧的手磨著豆子,我則負責放起黑膠唱片,然後,坐下來,談著低音勁,中音飽與高音逸等無聊得不能再無聊的事,偶而,覺得聲音不太對,只要輕輕一句,我會跳起來微調一番,他會笑著說,我們又在"微調了"。然後,他會說,這樣很好聽了。我會照例說,你又在安慰我了。然後相視而笑。我知道,他知道我有在為他的到來而努力。

朋友大概怕我進步太慢,見識不廣,總是在適當的機會帶來一本書,有時是情色文學,有時是意識流寫法,有時是超現實主義,有時甚至是如何在藝文界成功的說詞,說是他也看不懂,要我先看看。誰都知道他的程度,說這樣子的話簡直是甲仙,我總是笑著這麼跟他說,然後,努力的,在最近,要試著K我最不熟的情色。

我真怕我會ㄎㄧㄥ不住喔!

這一切,咖啡跟音樂扮演著我們相處時所必須出現來營造氛圍的物事,簡單而且明瞭。真不懂,為甚麼這麼簡單的相處方式對很多人來說卻不知道該怎麼作才好。就像咖啡一樣,可以是簡單享用的東西,卻也硬是要分個高下,硬是要來個你卑我尊,硬是要人家聽你指導要怎麼喝咖啡才算會喝。

君子之交貴淡,但並不是真的情感淡,而是簡單。簡單中其實有著不簡單。就如我最喜歡的那個EPSON的廣告一樣,用心體諒對方還真是不簡單。

自此,我不會再為了Ray達人要倒掉六杯後才給我一杯咖啡喝而困擾,因為那是他的待客之道,為友的該了解他的心意,用充滿敬意與體貼的心,以陽光充滿的方式喝下咖啡就夠了。而我,也不會因為這樣,讓自己喝咖啡時,要執著怎麼樣的咖啡才算好咖啡。甚至Ray達人來的時候,我不會需要戰戰兢兢的煮咖啡,我還是用我能作到輕鬆的方式來煮,要不然,我會請Ray達人來幫我煮咖啡待客。

親愛的朋友,看到我的心了嗎?下星期,下下星期,以致於以後所有的星期裡,還是那樣子的咖啡,那樣子的音樂,那樣子的老友在等著你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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