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該趁我的記憶沒消失前寫下這一段回憶。回憶的是我的阿公。
阿公跟中華民國同一年誕生,90歲時過世。阿公的名字是清炎,但是多數親戚朋友都以"清火"稱呼他。假如我沒記錯,阿公應該小學都沒念畢業,不過那時代,不管你多會讀書,家裡沒錢要上學是不太可能的。從之後的發展來看,阿公應該是會念書的那一種,不過會念書,但是不會做體力勞動的工作,對當時的人來說,在生存上是不利的,也因為阿公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所以他的兄弟們對阿公是很有意見的,認為他不事生產,兄弟之間的感情一向不睦,這也是阿公生命中的一大缺憾。
對阿公比較有印象是我念小學的時候,那時阿公總是往來於彰化與高雄之間,我一直以為阿公的職業是中醫師,後來才知道阿公是沒有執照的醫生,也就是密醫,而且是中藥與西藥都開,他是照病人該吃哪一種藥來決定的,外加說明的是他只開藥不賣藥,所以病人要自己去買藥,至於診金就由病人隨便給,窮人他是不收診金的。一般來說,我們自家人生病,假如阿公剛好在,也就是去抓他開的藥來吃就好。
後來我大一點時,比較常回鄉下,我發現阿公的職業不只一種。例如半夜常有人抱小孩來,起初以為是生病,阿公看一看後說沒病,是驚嚇到,所以就在家裡的神位前上香,然後用孩子的衣服包著白米,在孩子前念起咒來,說也奇怪,阿公這樣子念一念,孩子就不哭了,而且屢試不爽。最後阿公把衣服攤開,仔細看了一會兒,取出幾粒白米,然後把筆墨拿出來,當場畫了符,跟著白米香灰包了一包給來人,並仔細說明使用的方法。來人通常會包一包紅包給阿公,不過同樣的,窮人來找阿公一向是不收紅包的。
另外還有一次,我跟著阿公到王爺宮的廟子裡看熱鬧。那一天是所謂的問事日,只見人頭鑽動,從廟門口擠到神案前,一個乩童脫了上衣,口中念念有詞,阿公站在桌頭,一邊仔細聽乩童在說什麼,一邊在紅紙上寫下來,等乩童說完了,阿公在細細的向來問事的人解說,這樣子要從下午忙到晚上。我聽了幾個案子,無非是要找人,問前途,最多的還是來問身體不舒服的解決方法的。還有一次,我看到阿公索性自己穿起道袍來,一群人跟在他後面,一路奔向問事人的家裡做起法來,據說是驅趕魑魅魍魎,只見阿公揮舞著木劍,口中唸唸有詞,不斷的大聲喝斥,並用腳大力跺著地面,並燒了一大堆紙錢,這樣子累了好一陣子,據說鬼怪就這麼離開了。我是一點也感覺不出來,覺得阿公有一點是唬人的,尤其那時一般看不起鄉下人,覺得阿公是騙這些好騙的鄉下人而已,那時覺得阿公這樣子好像不太好。
後來我才又多知道了阿公的多項專長,例如幫人家看風水,擺神案,安太歲,寫門聯等等屬於比較傳統迷信方面的事情。但是後來又知道他在鄉里裡邊還有其他的任務,例如排解糾紛,勸解家庭等等。弄到後來,到底阿公的職業是什麼我實在搞不清楚。長大後,我想阿公的職業欄上應該是寫著無業才是。不過這個無業的阿公未免也太忙了一點,往往他才到高雄看我們沒多久,一通電話來了,他要不是當天就要回彰化去,要不然隔天也會走,弄得我們總是怪他不多留一會兒,他總是說,沒辦法,人家需要我嘛!
在阿公過世後,我有一次因為回彰化老家的路在修理,過不去,我試著繞路卻迷路了,我停下車問路邊經過的老先生,老先生一知道我是清火的孫子,馬上好禮到不行,還特地騎著腳踏車前導,讓我跟在後面,這樣子最後才回得了家,分開時,他一直在說阿公是如何如何樣的好人。我回家後問我媽媽,她說實際情況他也不清楚,只知道阿公在日政時代當地方的保正(電視劇哩,做保正的是壞人居多),光復後也做類似的工作,據說日政時期與228,他救了一些人,至於詳細情形媽媽說她也不知道,因為阿公從來不說,這是大概只有村子裡的老人才會知道,不過老人多半過世了,要問也沒得問了,真是有點可惜。媽媽說,當時外公就是因為阿公才把媽媽嫁給我爸爸的,那時我們家很窮,而外公家的田產多到站在田中央往四周看,看到的都是外公家的,即使是幾塊"畸零地",十幾年前被徵收據說舅舅表哥們還拿了好幾千萬,貧富這麼懸殊,外公會這麼做不是沒理由的。
不過阿公這輩子其實過得並不舒服,除了貧窮外,兩件事是阿公這生最被折磨的,一是兄弟,一是我阿嬤。前面說過,阿公因為手無縛雞之力,所以在所有兄弟裡只有他沒幫忙種田,所以他是負責照顧果園的,但是據說果園也沒照顧到多好,最後分家時分到那果園,照說是公平的,但是兄弟們覺得阿公根本連一塊地都不該分,所以這件事就造成兄弟間的不合,這種三家村爭產事件在農村一再上演,身處其中的人真是覺得羞於告人,為了這不到兩分的地,弄到兄弟都沒得做,人家說家人是前輩子的仇人,在我阿公那一輩還真是不假,其流毒與怨恨到了我們這一輩都還無法化解。當年我爸爸為了到都市做生意賣了這塊地,弄得全部親戚都說不僅阿公不事生產,我爸爸是賣地去花在女人身上,要不然沒兩年也會被我爸爸敗光,我爸爸氣得發抖,跟上一輩的吵了起來,到現在,我的堂兄弟們,只有少數還有往來,一整家族住在方圓不到兩公里的地方能鬧到這樣,這也算是家族醜事一件。阿公排老四,三伯公一生視阿公如寇讎,兩人到老時住的位置差不到100公尺,但是這怨終沒能解。即使我媽媽想辦法常常向親戚們示好,但是三伯公還是找到機會就要挖苦我們一家。我們蘇氏一族三四代幾百上千人,卻不僅出不了一個傑出人物,連個知書達禮的書香子弟都沒有,恐怕不是沒有原因的。說也奇怪,阿公受到全鄉人的敬重,甚至出名的別鄉去,但是就是沒法子跟兄弟解開這上輩子的怨仇。
另一個就是我的阿嬤。阿嬤是個傳統的女子,身高跟阿公差了30多公分,不識字,相貌普通,我想大概阿公做的所有的事阿嬤都沒能力了解,也沒心情了解,加上阿嬤個性固執又強悍,所以相處模式很難。加上阿嬤在生完姑姑後身體突然變差,從此就病不離身,一輩子都在吃藥,吃的藥都不便宜,而且迷信要吃貴的藥,也同時迷信打點滴,三天兩頭就要吊一次大筒的,勸也沒有用,大概因為這樣,阿公必須到處兼差,我媽媽說其實阿公幫人做種種事收的紅包其實並不少,但是家裡卻還是很窮,主要原因是都拿去買藥給阿嬤吃了,這情況一直到我爸爸做生意賺了錢,有了足夠的錢買藥,才有點改善。因為阿嬤多病,所以一切家事,包含煮飯洗衣都是阿公在做,一直到我媽媽嫁過來後才換我媽媽做,不過後來我爸爸到高雄做生意,媽媽跟著過去,這所有家事又重新回到阿公手上,那個時代這樣子的新好男人恐怕並不多見。也因此,阿公雖然不常生病,但是氣色並不好,想想,一個醫生,連自己老婆都看不好,自己還面有菜色,生意會好嗎?不過老實說,找阿公看病的人每天都有,至少我回鄉下時的觀察是如此,要不是有兩把刷子,應該是不會如此。一直要到阿嬤過世後,阿公一個人消遙自在,一人賺一人花,也不必再跟兒子要錢後,整個人就精彩了起來。
說到知書達禮,阿公是雖不中亦不遠矣。阿公學歷不高,一切學問皆來自自修,靠的除了是小時候讀的幾年書當底子之外,就是自己念。一手好書法也是小時候練得幾年,然後就自己練。醫書也是如此。那年代,能聽懂國語就不錯了,會說的更少,阿公不會說,但是會聽,怎麼練來的我不清楚。那時的鄉下,多半看的多半是歌仔戲,奇怪的是,阿公看的是國劇。阿公當然是不喜歡國民黨,但是對戲劇卻沒省籍情結,我小時候,常陪著他看電視國劇,那時對國劇名角如魏海敏,胡少安等人是耳熟能詳。阿公可以一邊看一邊跟我"翻譯"他們在唱什麼(我雖然聽得懂國語卻聽不懂國劇在唱什麼。),等我對劇情清楚了之後,他會開始解釋裡面的服裝代表什麼意義,臉譜的畫法的不同,每一個動作代表的意義,等等,小時候不覺得這些有什麼,大了之後才知道這些都是有許多講究的,阿公能弄懂這一堆東西,還真不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在他過世前幾年,我問他是怎麼知道國劇裡的眉眉角角的,我問之前以為他是買書來看的,他回答說,這有什麼難的,根本不需要買書,看多了自然就懂了。他說,一旦同一齣劇多看了幾次後,他就開始看平常不注意的地方,歸納歸納就弄清楚了。回顧阿公的一生,我不敢講阿公是生而知之的人,但是相差大概不遠,幾乎他會做的事都是沒有老師教的,而他總是看一看就懂了,而他會的事實在太多了,有一些事雖然只是會做,不算精通,但是夠可怕的了,一個人一生要好好做一兩件事就不容易了,他是一做一大堆,有一些還是我所不知道的。一般人學東西都要老師教,那年代要找到老師實在不容易,他是自己的老師,靠的大概是毅力與高昂的求知慾吧!以前我媽媽常說天下最會吹牛的當屬我阿公,因為什麼事他都可以說得天花亂墜,頭頭是道,因為我爸爸念書不在行,所以她常說我讀書好應該是遺傳她的,不過多年後,我開始體會到其實我大概是遺傳自阿公,因為我是喜歡亂想,亂做東西的人,但是比起阿公來說,我算是差很遠的,因為我要三十多歲才開始自學,而阿公是很小就被迫要自學了,而我還不必像阿公一樣很小就要負擔家計,小時只需要讀書就好,其他事一概不必做。
我沒遺傳到的優點不少,身高是其中之一,長相也是,我的辦公室有一幅指揮家朱里尼的照片,不是蓋的,阿公大概就是長那樣,長相跟衣著都像。彭老大說他的朋友裡我算是矮冬瓜,但是我們家族不是都像我這麼矮的,阿公那一輩的,就數三伯公最高,我估計年輕時他大概有182公分左右,阿公年輕時約174公分,在那年代算很高了。此外,阿公一向穿戴都非常整齊,平常就是襯衫領帶,天冷時加上西裝與背心,皮鞋雖舊,但是一定擦得亮亮的。走起路來,腰桿總是打得直直的,人家說玉樹臨風大概就是阿公那樣子。這一點我是一點都沒像到,認識我的人大概知道我的話不假。
阿公在鄉下,平常有事出門就騎著腳踏車,比較常去的是鎮上的一家中藥店,中藥店因為只賣藥,所以阿公去那邊一方面是聊天,一方面是去看診。人來人往很熱鬧,也幫藥店賺了不少錢,藥店老闆對阿公很好,就好像是我的叔叔,事實上在各方面,叔叔比我爸爸對阿公還好,對阿公也很恭敬,有什麼事要出遠門,都是叔叔載進載出,我每次回鄉下去看阿公,都順道去拜訪他。那時候,竹山溪頭一帶,有人開始在那邊用溪水或山泉水養鱸魚,很乾淨,鱸魚很美味,其他的菜也很有特色,竹筒飯就真的是新鮮竹子包著白米直接煮熟的,店的裝潢以那時的水準算很雅致了,所以我一回去,叔叔就載我們去那邊吃飯,吃完飯,順到去散步,下午晚一點下山時,雲霧罩著山林,很有水墨畫的味道,那一段是阿公最快樂的時期,人看起來也非常精采。這段時間不算短,從我大學二年級開始,一直到我念完書回國。那時我只覺得阿公老了一點,但看起來還是一個很漂亮的紳士,大概是1992年,我爸爸結束公司搬回去跟阿公住,除了生意越來越難做之外,阿公已經八十一歲了,爸爸媽媽都不放心放他一個人住在鄉下。值得一提的是,阿公一直到八十二歲都還可以騎腳踏車到鎮上去。
不過1994年,阿公因為便祕去醫院檢查,才發現他得了大腸癌。結果是需要開刀以及在腹部一側做人工肛門,這是一個大打擊。開刀的住院期間我負責開完刀一陣子後的醫院看護工作,那時阿公剛剛可以吃固體食物,醫院裡的食物一端上來,阿公吃了一口,說像是餿水桶的東西,要我出去外面買,我去買了外面剛做的壽司回來,阿公吃了一口,罵我說,你這傻孩子,被人家騙了,這個東西是臭的。我拿起來吃了一口,覺得不錯吃呀!那時覺得心裡真是委屈。後來才知道,病人味覺全失,再好吃的東西都是臭的,之後,我媽媽開刀,也是如此,不過因為早知道,所以也就不以為意。出院後,阿公整整瘦了一大圈,昔日的精采不見了,剛開始,人工肛門要家人代為清理,不過等阿公恢復後,他堅持要自己來。但是活動力下降,整天關在家哩,實在不是滋味,有一次他要求買一台電動代步車,不過爸爸不同意,阿公其實心裡很不舒服。阿公是個從年輕開始就很有尊嚴與獨立的人,希望一切都是自己來,這下子一切都要靠別人,連出個門也必須開口要人載,在他來說一定很不習慣。現在想來,假如回到當時,我一定買電動車給阿公用,即使有危險,也比失去自由好。
從那時候起,阿公的活動範圍多半就只能是家裡與院子,學了一輩子的東西以及不知哪裡來的動力慢慢消減,平常大概就是跟來訪的朋友聊聊天,不再幫人看病,平常面對的就是兒子與媳婦,偏偏兒子不太念書,想找人談也沒對象。我那時回鄉下,總是拉著他聊天,說要載他出門他也不是太提得起勁,多半就我陪他看國劇,爺孫倆人靜靜的看著電視,阿公不再像以前一樣熱心的解說劇中的一切。多年來,我對國劇了解的程度還是停留在小時聽著阿公解釋過的那些。常常阿公看到一半,長嘆一聲,然後整個人趴在桌上良久良久,我過去幫他按摩,搥背,沒兩下,他總是把手舉起來,搖一搖。示意我不用再按了。剛開始我以為我按得不好,後來從桌子上起來,靠在椅子上,跟我說謝謝,然後說不是我按得不好,只是全身都在痛,所以按摩也沒用,他又說我能回去陪他就很好了。那時,我的心中滿是悲哀,這是我最敬愛與最慈祥的阿公,記得小時,只要他提著包包要離開高雄,姐姐跟我都會很捨不得,姐姐每一次都會哭的,現在看著他受著苦,我卻不能做什麼事來減輕他的痛苦,有時一個念頭起來,想著也許阿公就要離開我了,心裡難過到不行。
不過這段時間,阿公也不是都沒發現新事物的。有一陣子,我發現阿公跟往常不一樣,老是在看有線電視的台語歌唱台,這是頻道號碼比較後面的那些,經常是一男一女跳著舞,講究一點的配著一個舞群,然是一個歌手唱歌,穿著當然是少了點也俗艷了點,以前我沒發現他會看這樣的節目,但是幾次回家他卻看得津津有味,老實說,我實在是聽不習慣,也看不習慣,有一次實在按耐不住,我問阿公,為什麼在看這些節目,他的回答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他說,現在的音樂就屬這個最好聽,我一肚子狐疑,他接著說,這個音樂都是電子琴伴奏的,這個電子琴真是進步,不管什麼聲音,只要一台機器就可以產生出來。喔!原來阿公說的是電子琴,我說以前電子琴花車不是都有嗎?阿公說,這部一樣,比較進步,他可以聽出來差別。我把電腦翻出來,放了幾首MIDI的曲子給他聽,他驚訝的說,原來電腦也可以做得到,但是音樂生硬了一點。我接下來放一些電腦音樂會議的聲音給他聽。阿公說,原來這些聲音都是電腦產生出來的,難怪這麼進步。我這時才跟阿公說,我在美國做的就是這種研究,YAMAHA的電子琴的技術都是跟美國的研究中心技轉的。阿公說,嗯,做這個工作不錯,有錢賺還可以聽音樂,你好好努力,以後要做更好,不過我大概聽不到了。然後,他開開心心的轉到其他頻道繼續看電視。我後來把我在用的 Korg的產生出來聲音錄一點給他聽,他很驚訝連海浪聲都可以用電腦來算出來。
就這樣,雖然被拘束著,身體不能自由,還是時常身體痛到趴在桌上,他的聰明一點也沒被掩蓋,還是在看著這世界新的事物的發展,慢慢的,阿公似乎不再那麼心情不好,只不過阿公也一天比一天衰老。
阿公九十歲那年的冬天,有一天晚上,爸爸起來上廁所,聽到阿公房裡有聲音,他過去查看,看到阿公跌倒在地上,摸摸額頭,發現有點燙,一問之下才知道他晚上想起來倒水喝,沒想到腳一軟跌倒了,卻發不出聲音來,爸爸覺得不對勁,叫了救護車送他進彰化基督教醫院掛急診,結果是感冒併發肺炎,應該是感冒有一兩天了,阿公沒講,爸媽也沒注意到,馬上辦住院。第二天打電話給我,我因為還有學校有課,隔天才到家,到了醫院,爸爸跟我說,據醫生說阿公恐怕是很危險了,因為照了X光,阿公的肺都是白的。我走到病床前,阿公看我來,握著我的手,看起來精神還不錯,奇怪的是,以X光片來看,阿公應該是沒辦法自己呼吸,但是那時他卻不用插管,只需要帶氧氣罩就可以呼吸,也可以講話,只不過痰很多,一直需要抽痰。那天晚上我留下來當看護,晚上阿公睡得不安穩,因為必須常抽痰,隔天的上午我回去休息,傍晚回到醫院,聽阿公一直在說他要回家,因為他明天要趕著坐下午四點的車,我們都以為阿公病得厲害,意識不清,胡言亂語。媽媽只好安慰他說,等她病好在陪他去坐車,他回答說,他就是要坐這一班,晚了就來不及了。那天晚上,還是由我留下來當看護,半夜,阿公的呼吸忽然急促起來,痰一直湧上來,護士頻繁的把管子伸進阿公嘴裡幫他抽痰,大概是管子插得不好,把阿公弄痛了,他一直掙扎,我在一邊幫忙護士抓住他的手,有一次抽完痰,他大罵了我一番,說我是個不孝的孫子,讓人家這麼做弄自己的阿公,我聽了只能苦笑,還是繼續幫護士的忙,結果他越罵越大聲,罵我也罵護士。護士跟我說,他從來沒見過年紀這麼大,肺炎這麼嚴重,還可以這麼大聲的罵人的。我問護士會不會是那 X光片是別人的,護士跟我說,他覺得有可能,要不然,一般病人到這地步,要不插管,要不已經講不出話來了。
早晨的陽光昇起,折騰了一個晚上,阿公似乎穩定下來了,痰沒這麼多,所以也不必一直抽痰。阿公說,阿孫,阿公活這麼老了,不要再受這個罪了。我說,阿公你應該會好起來,你罵人還這麼有力氣喔! 這時爸爸媽媽到了,我跟媽媽說了昨晚的情況,還說護士會去查一下 X光片。我想阿公大概會沒事才對,那天上午,我就回新竹去了。
當天晚上四點多,媽媽打電話來,說阿公走了。我驚訝的說不出話來,明明早上罵人還這麼有力氣的人,怎麼會走了呢?我強忍著悲傷趕回家。守靈的晚上,媽媽跟我說了那一天所經過的事。
那天上午,阿公還是堅持要回家,要去趕那班不知道是什麼的車。醫生堅持他的診斷沒錯,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阿公還有辦法不靠呼吸器自己呼吸,醫生覺得,要是不插管就應該是沒救了,他讓爸媽自己決定要不要帶阿公回家。爸媽也是半信半疑,但是還是決定請醫院幫忙請一個護士,帶著呼吸器與氧氣瓶,然後用救護車帶阿公回家。據說,在車子經過平交道時,阿公還跟護士說,我們家快到了,阿公那時是躺在救護車哩,但是車子走到哪裡他很清楚,車子拐進家門時,他又跟護士說我家到了。進了家門,大家把他放到他自己的床上,他對大家說謝謝,然後請大家進來,他堅持要坐起來,背部靠著床板,從爸爸與姑姑開始,一個一個對家人說話與交代事情,最後輪到媽媽時,他忽然像是記得什麼事似的,跟大家說,他床底下有一百萬現金,雖然不多,但是是留給大家的,怎麼分他沒意見,然後他要媽媽留下來,其他人離開房間。媽媽說,阿公對她說,媽媽嫁到我們家來很委屈她,外公家這麼有錢,媽媽是千金小姐,結果我們家這麼窮,爸爸被他跟阿嬤寵壞了,阿嬤以前又對她不好,媽媽還能這麼孝順,真是不簡單,他生病這幾年多虧媽媽照顧,他很感謝媽媽。說完,他說他渴了,請媽媽去幫他倒水。媽媽到完水回來,阿公走了。走的時候,還是坐著,背還是靠著床板,只是頭垂了下來,眼睛閉上而已,剛開始媽媽還以為阿公是跟往常一樣不舒服,累了而已。阿公走的時候是下午四點零三分。
他說的一點也不差,他真的是要搭這班四點鐘的車。真是服了他。
後來爸爸在阿公眠床的床板下發現一個信封,打開一看,原來是一萬塊現金。真不知道阿公是記錯了,還是故意做弄我們來著。
大約是阿公過世的半年前,有一次我如往常一樣陪阿公看電視,阿公那時轉了轉台,轉到了聖嚴師父的節目,不一樣的聲音,他停了下來,看了一下,然後轉頭對我說,他是你的師父嗎?我說是呀!阿公說,你師父是個騙子。我以為我聽錯了,再問了他是一次。阿公說,是呀,你師父是個騙子,耶穌也是個騙子,釋迦牟尼佛也是騙子喔!我當下不以為然說,阿公,你怎麼可以這麼說佛祖呀!阿公眼睛裡閃動著笑意,好像他成功地做弄了我一般說,憨孫啊!你被騙了啦!這些能人都是騙人的,能力越大的越會騙人,騙好騙歹而已,佛祖與耶穌都是騙人來做好事的。此時我默然了,那時我的心裡不覺得這樣說是對的,但是也不知道怎麼反駁阿公的說法。
阿公過世前我一直沒機會跟他繼續討論這件事,阿公過世後,我心裡的疑問也就一直沒解開,這個疑問伴隨著我對阿公深深的思念。每當想到阿公,我的心裡總是會痛這麼一下,小時候聽阿公解說國劇的情景總是最先浮了上來心頭。
阿公過世幾年後,有一次我到法鼓山去聽聖嚴師父講開示,師父說法到一半,轉過頭來對著我,雙目炯炯有神的向我這邊看來,師父忽然岔開原來的問題,他說,你們知道嗎?我是個小騙子,釋迦牟尼佛是個大騙子,騙你們來學佛法,你看看,大家還是被我們騙得很高興不是嗎?師父一邊說著,一邊露出他慣有的笑容,那笑容有一點像小孩子頑皮時,眼睛裡閃著剛剛弄了個惡作劇的笑容,師父對著我點點頭,我的心口像是被一隻大錘子猛力搥了一下一樣,大大的震動起來。這不是阿公在世時講過的話嗎?然後,師父重新回到之前的開示。而我則是淚眼婆娑的望著師父。
我還記得小時候,有一次阿公去當桌頭,我覺得神明好厲害,可以幫人治病。隔天早上,我問阿公說,阿公啊!神明好厲害,懂得幫人開藥單治病。那時阿公還算年輕,看著我哈哈大笑,拍拍我的頭,他轉頭看了看周圍,確定沒有人,他說,憨孫,我偷偷跟你說,但是你不可以跟別人說喔!廟裡的神明哪裡會開藥單,那些藥單都是我開的啦!
回想起來,他那時偷偷跟我說這些話時的笑容跟聖嚴師父那次對著我開示時的笑容還真是一模一樣的頑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