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22日 星期五

來自黃泉: Epilogue

那一天, 我的好友thiel來到我的地方, 我放著Yudina的這首D.960給他聽. 誠然, 在這裡, D.960只是一個載體, 或說是一艘船, 來自黃泉的船, 行向一個未知的地方, 一個一般人猜測想像的死亡後的地方該有的樣子, 陰暗而隱晦. 畢竟Yudina只是凡人Yudina, 沒有甘道夫對死亡的那種超凡見解.

我們一起持續地聽完這1947年的演出錄音, 聽著Yudina任意地更動D.960這首曲子, 只為了完成她的意志.

"這是俄羅斯式的死亡與陰影藉著Schubert的D.960而還魂",

他忽然說,

"你再想一下Tchaikovsky的後期交響曲, 把他們誇張放大一下也許就是了, 或者要講成像是Francesca da Rimini 那樣的張力與故事背景也行, 不過交響曲要演出到像這麼樣的彈性速度與強弱對比是有點難啦"

"ㄟ! 你最近聽太多Schubert了, 尤其是960, 這樣會不會不太好? 老是想到死不死的."



我說, "還可以啦, 我最近是看開了, 反正得用這臭皮囊去完成一些事, 所以她算是有一點功勞的, 痛就給它去痛, 反正總得學會跟她相處下去, 一天到晚被他弄得心情不佳也不是辦法, 不是嗎?"

"我現在在學著用Schubert的這種不完美來試著追求完美, 或者不應該說是追求, 而是該完美的就會完美, 不該完美的就隨它去吧!"

我這時又想到小傑說過的:

"我可以分析出為什麼 Richter、Brendle、Arrau 的舒伯特能有魅惑人心的力量,因為他們「改動」了音樂,他們自己就是舒伯特,自己就行走於維也納城外恬適的郊道上,想著自己的事。"

當然還有,

"如果一面聽著獨一無二的完美演奏一面開車的話,說不定會想閉上眼睛就那樣死掉也不一定。"

此刻的我, 車行還算順暢. 何況我還沒聽過完美的D.960呢! ^-^

來自黃泉

春日的午時, 意外的有一個朋友來訪. 她大方地進來坐在我的旁邊, 跟我問好以及問我最近聽什麼音樂.

"舒伯特", 我說.

"喔! 那蠻有點趣味的! 你介意我彈一段給你聽聽嗎?", 她說.  然後不知道什麼時候, 這不怎麼寬敞的房間裡出現了一台鋼琴.

"你要聽哪一首呢?", 她接著問.

"就D.960吧! 我最近聽了Berman的, 意味很深長喔!"

"好! 就960.", 她一邊答應著, 一邊露著詭異的笑容, 似乎要惡作劇我一下.



她一起手, 緩慢讓到樂句全然崩潰的, 完全沒有節奏與節拍的音符, 如來自黃泉的腳步聲, 陰影如舖天蓋地一般罩了下來. 我一時之間來不及閃躲, 心裡打了一個冷顫, 覺得身體就快要掉進地底的時候, 她適時強勁地彈了序奏, 好像一舉手之間把我撈了起來, 再甩一甩, 似乎要把我從黃泉門口帶回來的水弄乾.

"怎麼樣? 不錯吧!", 她不懷好意似地笑著.

我打著哆嗦, 說不出話來. 她看我不回答, 就自顧自的往下彈著. 她一點也不在意Schubert原來是怎麼寫的960, 她偶而停頓一下, 把句子切斷, 再醞釀起另一種表情, 偶而快速地把幾個音連著彈過去, 一點都不管和聲上是否清晰, 甚至會更動音符, 為的是製造出不安的情緒. 不過, 她也不是一勁兒地任性, 她經常還是一個乖孩子, 沒離開Schubert太遠. 當曲子進入到第二樂章, 她忽然間變得哀怨起來了. 我這時一口氣緩將過來, 終於可以出聲了.

"你怎麼變得這麼消沉了起來, 不再作弄我了呢?"

她不講話, 只是把行板彈得比慢板還慢, 等到第二樂章彈完, 她抬起頭來, 先是無神地望像我, 然後一絲絲的靈光慢慢地聚集起來, 我可以看到她恢復了一點元氣. 她不再作怪, 用著稍快的速度進行著.

"這是詼諧曲, 你雖然一個勁兒要表現什麼似的, 可是你還是先前的你, 你在隱藏什麼呢!", 我說.

我心裡想, 我終於扳回一城了.

"你到現在還不認得我嗎?", 她說. 然後她用力地衝向終樂章, 不給我答話的機會, 好像要衝向她先前精心構築出來的世界, 臨了, 她頓了一下, 我看出她並不甘心就這樣結束的, 可是曲子到終點了, 不下車也不行了.

我看她著實累了, 決定乘勝追擊.

"哪有人彈Schubert像你這樣的?", 我翻翻我的其他唱片, 想放給她聽. 她擺擺手, 意思是不必了.

"你以為這些我會沒聽過嗎? 對我來說, 我何必照著前人的方式來彈, 我也不想裝豁達, 把死亡彈得這麼輕鬆, 你知道的Schubert不過就是你聽過的那些唱片裡的演奏者所告訴你的, 那裡面有多少虛偽的成份你知道嗎? 他們真的用心思考過一個24歲就知道自己隨時會死, 而31歲時就真的死了的人, 而且在最後的幾天寫下來的曲子, 這D.960, 難道應該是他們那樣子彈的嗎?"

她說得有點激動起來, 但是先前彈琴似乎消耗了她不少的精力, 她突然間變得有氣無力了.

"那樣子的對自己的生命漸漸逝去, 那樣子忍著身上的病痛, 還要裝著沒事一樣, 繼續寫作, 繼續為五斗米折腰, 繼續這無意義的一切, 這樣的人寫出來的曲子, 怎麼可以這樣輕描淡寫的演奏呢?"

我默然了一下下, 她的話觸動了我的心, 或者正確地說, 是說道我的痛處. 不過, 停了一下子後, 我還是有點不甘心.

"既然避也避不掉, 躲也躲不開, 那麼表現得快樂一點不也一樣嗎? 佛說這色身不過就是臭皮囊, 只要努力修行, 這一生也不會就是終點, 還有來生呀!", 我說.

她帶著一點鄙夷地看著我, 似乎看出我實在是說得很心虛.

"你說得對, 不過對一個31歲, 隔幾天就要死的人來說, 即使他道理上懂得這些, 難到他不會懷疑這一切是不是真的呢?"

"那他還能怎麼辦呢?", 其實我自己心中也有疑問哪!

"你要知道, 這世間的一切都不過是我們的載體, 不是嗎?",

"怎麼說?", 我不太懂.

她接著說, "別人是用什麼方式來記得你的呢? 你的色身, 你拍過的照片, 你說過的話, 你寫過的文章, ....等, 不是嗎? 這些都是承載著'你'這個'你'的載體,  或者說是載具, 不過這些載體哪一個是你呢? 其實一個都不是. 不是嗎?"

"更嚴重的是, 當你還不明白一切, 沒有真的證悟到佛所教給我們的真理時, 你自己不也是只能透過這些載體來認識或記得你自己嗎? 不過, 在一切都明瞭之前, 這些載體都是需要用心去經營的, 因為假如你連這些都無法掌握得好, 那麼還談什麼其他呢?"

"對我來說, D.960也是另外一種載體, 是Franz Schubert替我準備的一個很棒的載體, 用來承載我的想法, 我的思念, 我的一切, 也就是'我', Franz不會在意你怎麼彈他的曲子的, 因為他自己早就知道他自己會怎麼彈, 他早完成他自己了, 在他生命的最後那幾天,"

"現在他一定很滿意他所創造的這個載體, 因為有那麼多人的生命因為D.960而豐富, 至於每個人要怎麼樣運用這載體, 或者說用什麼方式透過他創造的載體來過日子是使用者自己的事, 不是嗎?"

"我本來可以像Curzon或Berman那樣子來彈D.960, 可是我卻把它變成一艘船, 一艘來自黃泉的船, 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不知道", 到這裡, 我已經幾乎完全被她說服了.

"還不是為了你, 你難道跟Franz Schubert先生有什麼不同嗎?"

"你開玩笑, 我哪來舒伯特的才氣!", 我說.

"我當然知道你沒他的才氣, 你連替他提鞋都不配, 我指的是Longevity的問題, 你跟Schubert的差別不過就是他知道他的時間還剩不到幾年, 而你不知道, 但是你怎麼知道你還剩幾年呢?"

"還有那日日夜夜折磨著你的病痛, 這不是跟Schubert 二十來歲就開始的病痛類似嗎? 你敢說你不在意這些痛苦? 你敢說你心裡真的像你表面那樣豁達與快樂? 你敢說你沒有過一絲絲的念頭想早點結束這一切?"

我無力地點點頭, 意思是她說得對.

"嗯! 很好! 那麼你假如真的了解了, 就可以體會Franz替你做了多少事情了.", 她說.

"怎麼講?", 我好奇地問著.

"Franz不是用他的956, 957, 958,959, 與這首960來說明一切了嗎? 他努力地用他的色身載體, 創造出這些不朽的音樂載體, 即使當時他的色身載體已經殘破不堪, 而且剩沒幾天可以用的這件事他一定清楚的很, 不過不要以為Franz先生是希望藉著這些音樂載體讓我們知道他, 紀念他, 讓他不朽, 不是的!! 他是在完成他自己, 這些載體就好像他用來度過彼岸的船, 你說對岸是黃泉也好, 是極樂世界也罷, 對一個明了的人, 黃泉與極樂世界不過是名稱與表象的不同而已. 骨子裡是同一回事的."

講到這裡, 她停下來看著我, 很溫柔地, 像是看著一個剛犯了錯而認了錯的孩子.

"你到底是誰? 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呢?"

"你到現在還不認得我嗎?", 她再一次問我. 我搖搖頭, 我實在是一個魯鈍的人.

"傻瓜! 我就是你呀! 只不過我平常就藏在你的深處, 你可以說我是你的dark side, 但是你一樣可以說我是你的bright side, 你平常之所以看不到我, 不過是因為你的眼睛都向外看, 你的心都向外想, 或者說你平常老是害怕自己, 不敢看你自己罷了."

我第一次看清楚她的面貌, 有點像現在的我, 又不是完全像, 此時她的臉上有著一種說不出的詳和. 她湊過來拍拍我的肩膀, 說,

"兄弟, 你知道該怎麼辦了吧! 要是有什麼不清楚的地方, 記得看看自己的心, 要是不知道怎麼做, 你就想一下, 1828年的Franz會怎麼做, 你沒問題的."

"還記得Gulda彈的Franz的小品嗎? 你不是很喜歡嗎? 我來學一下好了." 她俏皮地笑笑. 手指就輕輕盈盈地在鍵盤上起起落落地彈了起來.

那聲音真是好呀! 她開始時是錯錯落落地, 接著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彈著, 哼著, 慢慢的, 不再是Franz的, 也不是Gulda的, 斷斷續續地不成樂句, 但是我卻聽得入了迷, 等到我回過神來時, 她已經早在我還陶醉在那音聲的時候走遠了.

時間不知不覺已經午後, 我看到桌上這張Yudina彈的D.960, 我把她放了起來, 那似乎是來自黃泉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不過我已經沒像之前那麼的無助與徬徨. 我仿佛聽到我的朋友頑皮的聲音, 說著,

"記得喔!這一切不過就是載體而已!"

我的耳邊又響起她輕盈有致的鋼琴聲.

Schubert960Yudina

Yudina Plays D.960

SchubertGulda9094

Gulda Plays Imprompt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