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9日 星期六

吊車尾(中)

但是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是吊車尾的(雖然那時大概還沒吊車尾這個名詞)還是在幼稚園上了一陣子之後的事。首先是,除了玩耍之外,課堂上老師教的東西我大概都聽不懂,加上我又愛吵鬧,又坐不住,所以常常就被叫到一邊,老師班一張椅子要我坐在一邊,有時甚至要坐到教室門口。我慢慢可以感受到,除了老師之外,同學不一樣的眼光,嘲笑與輕蔑都有。我那時又瘦又小,所以同學常常有意無意走過我的身邊時會碰我一下,或甚至打我一下。玩遊戲時,也通常不讓我加入。其中又有一個女生最愛欺負我,其實她也不是專愛欺負我,因為她的母親是建國國小的老師,所以她在班上很威風,印象中除了很聰明漂亮之外,綁著兩根油量烏光的辮子,長得很高大,很多孩子圍繞著她,所以這個以她為中心的團體也就會欺負比較弱小的孩子,我也是其中被欺負的孩子之一,奇怪的是幼稚園老師也不太管,只有在過分時會出聲制止。我實在是被欺負到有點忍無可忍了,所以有一次,我趁她跑過我身邊時,伸腳去絆她,她跌倒後大哭,然後向老師告狀,我被處罰站到太陽底下直到下課,當天晚上,我就又發燒了,這場病生了幾天,會到學校後,又被這女生揍了好幾下。

我那時想,原來不聰明,學東西慢,不能得到老師的關愛,沒人願意跟我一起玩還常會被欺負,這就是吊車尾。那時開始,我就不喜歡去上學,所以每隔一陣子,不管是有病還是沒病,我就裝肚子痛,要不然就趁下雨去淋個雨,隔天自然就生病,那麼就不必上學了。

進了小學後,還是每個月都會發生發燒與胃痛,嚴重時,往往整個星期沒辦法去上課,遇到胃痛時,要是老師讓我趴在桌子上一段時間還沒好,通常老師就打電話給我爸爸來帶我回家。這件事相信讓老師跟爸爸都很困擾,因為一個痛得哀哀叫,還都快要在地上打滾的學生,課堂要進行是有難度的,而我爸爸老是要來載我回家也覺得麻煩,所幸我媽媽是家庭主婦,會到家後我媽媽就會來照顧我,這是現代的雙薪家庭很難做到的。如前所說,遇到在學校不愉快的時候,我也會裝病。本來功課上我就已經有點跟不上了,這樣做的後遺症當然是功課越來越差。還有就是脾氣越來越彆扭,只要別人說我一下或是碰我一下,我都會很生氣,覺得是受到欺負。有一次下課,在教室外面溜滑梯,那時的滑梯是水泥做的,高又堅硬,我想上去溜,結果一再被擠到後面去,好不容易,輪到我,有一個女生卻插隊到我前面,那時我一時火大,就從後面把那女生推了下去,還好沒受到嚴重的傷,擦破了一點皮,受到不少驚嚇。老師沒打我(因為老 知道我的身體不好,怕打出問題來),但是隔天雙方家長都到了學校,我爸爸媽媽一直向對方賠不是,還好女生的爸爸媽媽沒追究下去。

小學一二年級,就在斷斷續續的情況下過去,我沒學到多少東西,但是至少注音符號有學會,算術怎麼樣我就一點印象也沒有,大概是不太好吧!不過,也不是都只有壞的,沒有好的。二年級時,班上轉來一個女生,我記得名字叫郭晏殊,跟我一樣瘦瘦小小的,頭髮黃黃的,綁著兩根細細的辮子,很害羞。因為我常常自己一個人在角落看著大家玩,要不然就是在大家圍著的圈子外圍看著,而她的情況也跟我一樣,每一個人總是可望朋友,所以兩個被擺在一邊的孩子,自然在某種機緣下講上了話,我愛講話,她話不多,所以總是我講她聽。又因為我們的個子都不高,所以後來重新排座位時就被排在一起。碰到我肚子痛的時候,她總是馬上會跟老師報告。有一次,一個同學不小心拿著鉛筆刀子揮舞,"剛好"揮到我的手,新買的小刀劃過我的右手中指,血湧了出來,在我還來不及反應時,晏殊拿出手帕壓住傷口,陪我一起走像保健室,沿路血一直流出來,把手帕都染濕了,她忍著眼淚,我忍著痛,兩人到了保健室,老師也趕到了。因為晏殊,我覺得學校的日子總算沒太難過,即使心裡不舒服,也不會像以前一樣裝病不去上學。

即使是有晏殊,受到排擠的感覺還是不太好,可是書念得不好又不是很乖這種事也不是一兩天可以改善的,何況縱使功課好了,除了老師在對待上會好一點之外,同學們也未必會轉變。

從小學二年級開始,我爸爸的生意做得比較好,家裡的經濟改善不少,也會有多一點的閒錢,那時我會從母親的錢包裡,自己拿個兩元或五元甚麼的,那時我沒有偷的觀念,只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這樣的錢實在不算多,那時在路邊打黑輪,一次只要五毛錢,一大包鳳梨心也是五毛錢或一塊錢而已。這些錢我就當是自己的零用錢,平常放學就請同學吃東西裝闊,漸漸的,我有了一些同學願意接近我,玩的時候也會找我,但是可想而知,班上所謂的好學生還是不會接近我。那時因為我爸爸受的是日本教育,也從日本進口二手汽車零件,所以我多少聽過一些有關日本的東西,家裡也有一些日製的東西與娃娃,小二寒假過完,我撒謊說是父母親帶我去去日本玩,還把家裡的東西拿去送給同學,讓很多人很羨慕,這件事還惹了老師的注意,特地把我叫去問,不過我的謊言一下子就被拆穿了,因為有沒去過日本一下子就可以問得出來,當時老師問我為甚麼要說謊,我的回答是我想有多一點的同學跟我說話,那時的老師並沒責備我只是告誡我不可以再說謊,但是也沒在同學面前說破,也沒跟我爸爸媽媽說,我想老師大概覺得說謊本來就是每一個孩子會做的事,而且老師大概也覺得我在班上實在是個被孤立的孩子,這是一個孤立的孩子想多一點同伴的常見的方法而已,老師雖然沒有處罰我,但是也沒為了我想辦法改善我孤立的事實,畢竟這不過是眾多有問題的孩子之一而已,而這個孩子只不過身體不好,上課聽不懂,但是並不特別頑劣。

到了三年級,有一件好事發生了,那就是我們班來了一位新老師,孫先秦老師。孫老師是38年到台灣來的,國語很標準,平常有一點嚴肅,但是多半很慈祥,年紀大約五十來歲,他很喜歡踢毽子,在學校哩,他負責教大家踢毽子,朝會時,有時就用踢毽子代替體操。他一接我們班的導師就開始利用各式各樣機會來讓我們踢毽子,那時我們班對踢毽子最有天分的是一位叫林在福,他不僅可以踢很多下,連老師教的花式毽子也都學得很好,而且功課好,所以很得老師歡心。不過孫老師並不會只注意到好學生,他擔任導師不久就發現這個班上有個常缺課的學生,要不然就是上課上到一半常趴在桌子上的學生。這學生個子小,面黃肌瘦,功課不怎麼樣,卻愛講話,當然就是我了。

孫老師的家是學校提供的宿舍,就在學校的圍牆外,學校邊有一個門可以直通老師宿舍。我經常上課到一半會肚子痛,也有可能會發燒,孫老師知道了會把我抱到他家去,躺在他家客廳的沙發上,然後打電話給我爸爸來載我回家,後來,爸爸把一些我常吃的要放一點在老師家,以便在爸爸還沒到的時候可以給我吃。每次因為生病,老師抱著我到他家的路上,老師總是雙手捧著我的身體,平穩的走著以免多有晃動,讓我的肚子更痛。全班的學生裡面大概就只有我受過這樣子的待遇,老師是真正從心裡愛護學生。

也許就是因為對老師的尊敬,我努力練起毽子起來,一剛開始就只是用右腳來踢,一陣子後開始左右腳交替踢,練了很久,我一次能踢的次數在班上僅次於林在福,雖然我也一直想練花式,但是終究是天分不足,花式毽子只能踢比較簡單的招式。

努力練踢毽子讓我的體力變好,加上年紀漸長,發燒與肚子痛不再那麼頻繁地發生,但是功課還是沒有馬上變好。國語還可以,數學就真的不行。平常國語大概考個八十幾分,但是數學總是在及格邊緣游走。有一次考試,數學考42分,全班倒數第一,小三下的數學應該難不到哪裡去,會考這麼差,除了實在不太會之外,平常的粗心大意也大概脫不了干係。

除了這次考試全班最後一名之外,讓孫老師決定做家庭訪問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那時,學校發起愛心捐款,捐助的對象我忘了。我回家跟爸爸媽媽說,爸爸不置可否,媽媽拿了50元讓我去樂捐。其實那時50元不算少了,可是班上捐超過100元的人有好幾個,那時我不知道自己再想什麼,覺得自己平常什麼事都是吊車尾的,連捐錢都吊車尾(其實那是心理問題,捐50元其實已經是算多的了),很沒面子,當天回家,我從媽媽平常放錢的地方偷拿了500元,隔天又捐了出去。沒想到500元竟然是全校的前三名,還接受表揚。那時我已經覺得不對了,可是卻騎虎難下,想說又不敢,怕回家被我爸爸打,我想那時彆扭的表情老師一定看在眼裡,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

那之後不久,有一天下午老師就到家裡來了。那時我爸爸不在家,媽媽很訝異的看到老師來訪。媽媽請老師到二樓的客廳坐下,拿了點心和水果出來,我在一邊作陪。我是一時也不得閒的,不是爬上爬下,就是鑽到桌子底下,最後是躺在地上,拿著張凳子放在身上晃來晃去,我到今天還是不知道我那些舉動到底是為了什麼,我想多半是掩飾自己心理上的不安吧!老師一開始就先提到捐款這件事,我媽媽聽完面不改色地說,她本來就有在捐錢給慈善機構,而她是聽了我的描述,把一個多月存下來的菜錢拿給我來捐出去的,請老師放心。我聽完後,鬆了口氣。一直到今天,要是再提起這件事,媽媽的回答總是沒變過,就好像這本來就是一件事實。我想我媽媽一定有特異功能,能把自己的記憶修改成自己想要的內容。從那一天起,我不再自己從媽媽的皮包或抽屜拿錢,我總是大方的把需要錢的理由講清楚,我知道媽媽一定會信任我,而我媽媽也確實是如此,在我心中,對於孩子的疼愛與信任,我媽媽是世上第一名的媽媽。

接下來當然還是功課問題。老師說,他覺得我不是笨小孩,可是不知道為甚麼,好像上課沒辦法聽進去,有時是有在聽,但是沒有懂,有時卻是無法專心,他覺得這不完全是生病的問題。我媽媽說起我小時候的事,她還說,其實我很多事情是學得會的,只是甚麼事都比人家慢個一年,因為要是問我一二年級的功課,我是可以回答得很好的,她只能求老師多花一點時間來教我。老師聽完後建議,課後他可以留我下來一點時間,然後幫我上課,至於上課的內容就不一定照一般正常的進度,完全看狀況,所以老師也可能會超前進度看看我的反應。就這樣,我進行了那時一般小三的小孩所不會做的,照現在的說法那叫做補習,但是我能可說那是一種教導實驗,之後,就由媽媽繳一點點費用,因為媽媽不希望老師只是白做工,老師一剛開始說不用,但是為了讓母親心裡不必有虧欠的心理,也就同意了。

試驗了一陣子不同方式後,老師的作法是我以前不熟的就先不管,預先教我下星期班上要上的進度,然後在班上上課前就再複習一遍。即使是在課後輔導,我還是經常不能專心一次上20分鐘以上,有時老師會停下來,教我踢踢鍵子,要不然就唱唱聖歌要我跟著學。十分鐘後,再繼續上課。為了讓我覺得自己不是自己一個人在上課,老師也讓幾位願意留下來的同學一起來上。那時,我們班的第一名是位女生,叫做邱淑慧,她也留下來一起上課的少數同學之一,對了林在福也參加了。老師的教法有一個跟一般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盡量從道理上說服我,然後再讓我練習。舉例來說,教加法時,他不從個位數,十位數,一次慢慢加上去,而是一次就把進位觀念說明白,然後剪髮也是一次就把借位講清楚,還把他跟加法進位混在一起,這樣做有個好處,那就是我是個 天生就希望老師要說明白的人,其次是這樣子進度才可以一直往前。這種有點跳躍式的教法應該對多數人來說大概不合適,可是我卻可以接受,到今天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同時這樣子做似乎可以把我的注意力時間上延長一點。另外一個方法是老師會把算數的一些原則編成口趹,要我硬背下來,然後再用題目來讓我我反覆練習。這種教法有點像是填鴨式教法,又不完全是,現在覺得還真像是謝遜教張無忌武功的法子,只不過老師連實用也一起教就是了。那時大概就邱淑慧和我可以這樣子學,對其他同學老師還是按部就班,這時候我跟邱淑慧就趁機做做練習。

一年多下來,老師常常變換教我的方法。不知道是老師的方法有效,還是我的體力變好了,不常生病,也很少缺課了,總之,我的功課慢慢的跟了上來,到了四年級下學期,除了邱淑慧之外,已經沒有其他同學可以全面勝過我了。

雖然我的名次不算最前面,但是我終於不再吊車尾了。

孫老師就教我這兩年,我一生都不會忘記這位用心對待學生的老師,我回台灣後,都還會去拜訪老師, 一直到老師過世,有一次還剛好跟邱淑慧一前一後去老師家。

這時,每年兩次的X光檢查,胃部的黑點也終於消失了。六年級畢業時,我還得了獎,只是忘了到底是市長獎還是議長獎。

不過,上了國中後,孫老師對我學業上的影響力似乎有一點衰退,也或許是國中的功課確實比國小的要難上許多,我自己也沒有真的建立屬於我自己的讀書系統,所以一度在放牛班與升學班之間來來去去,在放牛班時我總是全班前一二名,到了升學班時,我又是倒數十名內。

不過,我不再覺得當一個吊車尾的學生有什麼太大的問題,老實說,即使是倒數十名,也不再是真的吊車尾,那時,我有個莫名的自信,那就是只要我願意努力,即使不能前三名,也不會差到哪裡去。我對於當前三名沒有多大的興趣,但是努力一下之餘,也不至於吊車尾,國中的前兩年就這麼悠哉悠哉的過去了。這一切到了國三時才有了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