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20日 星期六

虛擬德國愛情故事

我最親愛的姊妹:

經過多年的風風雨雨,國內外的漂泊,我終於在這個小島的北端,暫時在一個我不是太喜歡的城市定了下來,這裡應該不會是我的終點站,不是我想埋骨的地方,不過,人活著,總是要掙一口飯來撐持這肉團的活動。但是,我知道我終究會離開這裡,這個光怪的,吃人的叢林,之後要到哪裡去,其實我心中還沒有定見。認是妳多年後的午夜裡,我的魂魄總是回到同一個地方,在那一個所在,我們一塊兒坐在水泥磚牆上,妳的手裡有時會拿著一包零嘴,我不時的會伸過手去拿一點過來吃。我習慣地擺盪著雙腳,一邊看著來來往往的女生,一邊跟你說起我對她們的看法,說難聽一點是評頭論足。當時的我還太年輕,有許多幸福可以揮霍,於是我把我身邊的,本來是垂手可得的幸福,輕挑的不經心的,輕輕的擺在門外,然後在離開學校的那一天起,起始了近二十年的飄盪。

離開的第十年起,我就知道錯了,我就知道該後悔了,我的悟性還真是差,都過了十年了。可是茫茫人海,我倒是不知道這樣子的悔恨要去跟哪邊訴說,因為我已經失去所有關於妳的一切訊息。於是,那些日子以及隨著日子而來的場景變換,如同不斷上演的電影,從一剛開始的看似灰白輪廓,以至於慢慢不斷的鮮明了起來,一斧一鑿地砍進我的骨頭裡。說是用砍的,我是認真的,因為那真是痛呀,鮮血流在看不見的地方,汨汨的,不曾停歇。

我原以為,只有我是特別的,一個深情,但被世事命定的滄桑所戲弄到這般,沒想到,這世界裡,跟我一樣,有著滄桑的日子的人還為數不少,每個人都有屬於他們自己的動人的故事,不管是值得回味還是不堪回首,都一樣的讓人動容,也許人世間裡,這樣的故事是如此的平常,但是每一段這樣平常的歷程,造就的是一個個美麗深刻的靈魂,我看到的,我親愛的朋友們,就都是這樣的人。

我還是忍不住,要再跟你說一句,我最愛的姊妹,妳好嗎?很思念妳,妳的憂愁,妳的喜悅,以及妳的所有的所有。

這一天,我原預計到台南尋訪我的朋友Franz,但是如同往常的,我並沒有說好什麼時候到,通常我到台南後,會自己一個人穿堂過弄的,走在這個自己小時生長過的都市,吃一點什麼記憶中愛吃的口味,然後才去到朋友那邊。但是當高鐵接近台中時,我望著快速通過的往港邊的那一條大路,恍惚之中,銘賢堂的山牆以及文學院裡圓球狀的文竹,就像是霍洛維茲沉緩地彈著拉赫曼尼諾夫的Moment Music裡的鄉愁,文理大道5%坡度的草皮,兩端延伸到無盡的相思林以及台中平原與大肚山,我彷彿已經站在大道中央的位置,草皮兩端捲翹了起來,慢慢的席捲過來,一股熱流從我的體內最深處翻湧了上來,我不顧車票上目的地是哪裡,快速提起背包走下了車,尋到位於地下一樓處開往學校的免費接駁車。公車經過了台中市區的邊緣,一間間外貌看來奢華的餐廳,我幾乎以為我坐錯了車,但是就如訓練良好的獵鷹,我的方向感告訴我那是不會錯的,車子正沿著中港路往港口的方向開著。到了榮總,過了馬路,我走進了約農路,然後到了我魂繫夢牽的地方,那是我跟你一起度過數個寒暑的地方,我不禁數著,我到底有多少年沒來過這個地方了。

約農路兩旁種著鳳凰木,這個時節,鳳凰木已經過了盛開的季節,稀稀落落的別有一番滋味,畢竟時節是入秋了,天氣雖熱,卻隱隱約約有一股涼意。我站上文理大道,用我全身的感官,回憶在文理大道上所發生過的,所有的美麗與哀愁。大道兩邊的樹都快長到中央來了,形成一條天際微現微隱的綠色走廊,跟當年有一點不一樣。不變的是,唭哩岸石與卵石所構築的平台,文學院與理學院素樸的灰瓦斜屋頂,靜靜的坐落在兩側,給我安心的感覺。所幸,當年張肇康教授與陳其寬教授沒有採用俗麗的傳統中國式曲線屋頂,斜度較常見的大許多的屋頂,有的是一種像是日式的,但是精確一點的說,是帶有沉靜的禪風,讓老師可以在此安住講學研究,讓學生可以悠遊的學習。我們都在這必經的道路上,認識形形色色來自不同地方的人,不管他們日後會不會在彼此生命中扮演起角色來,都一樣美好。文學院的圓柱,那深咖啡色的木頭,像是經過幾十年的薰習,泛著曖曖的光澤,讓我想到,原來這就是文學院學生比我這魯男子有器質的原因所在。那一叢叢圓形的竹子還是一般的迷人,跟我在高鐵裡想的簡直一模一樣。我不得不佩服照顧這些植物的人們,好似時光不曾留下印跡,若不是訪客自己驚覺過往年輕的自己已然消逝無蹤。

我接近昔日,大一時,上著基礎數學課的教室。幾乎是落地的坡璃窗裡面,好像還坐著一個高瘦的身影,青青澀澀的模樣,癡癡的望著窗外文理大道上的美景,當然還有想像中,但是其實不太會走到這邊來的音樂系的女生。這樣的女生,手上會提著琴盒,著著長長的裙子,輕巧的走過,裙襬偶而會隨著風輕微地做小幅度的擺動,那是當時才剛對古典音樂著迷的我所完全無法抗拒的。我幻想著,這樣的女生會走進我的生命之中,與我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我會用數學理性的思維幫她構築音樂的主結構,為她講解巴哈無伴奏小提琴的內涵以及複格的藝術裡隱含的數學意味,然後她會用琴音賦予這結構血肉,動盪我的思緒,偶而,她也會為我演奏克萊斯勒的愛之喜與愛之悲,然後我們會相互的心神領會而欣喜,而擁抱。但是幻想歸幻想,終究是沒有音樂系的女生走進來我的世界,畢業數年裡,我總是對朋友說,這學校的音樂系女生多半家境富裕,是被寵壞了的一群,只會拉琴卻沒有演奏美好音樂該有深度,當然更不能了解在數學與文學裡的深奧世界,她們不是可以跟我相依一生的對象。多年後,我知道這也不過就是我的酸葡萄心裡。又或者,其實,佔據我的心中的最重要的那一塊的,該就已經有了人,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也說不定。

接近文理大道上端,我聞到樹木的香氣,那實在是濃郁呀。我記憶中並沒有這樣的味道,等我靠近,才發現那是一株株已經長得碩大的樟樹,在相思樹林前面鋪展開來。我並不喜愛這端點上的兩棟建築,到了那裡,雖然可以回憶起當年在這裡看電影的快樂時光,不過,從建築的一體性來說,我還是喜歡兩端沒有建築物的原來的設計,就算要有,也不該是這些與大道兩旁不搭嘎的新式建築,現在卻已過時而且呈現出斑駁老邁的樣子的屋體。

我轉往建築系,尋到一位在此任職的老友。老友看到我,直說我的身上所配帶的東西都是那麼有質感,我笑著說,真正精緻的是我的一些朋友們。我們相約近日後再見,我想該是離開的時候了。

到了台南,Franz一家人在長榮中學那一站等我,而我也許是人還留在校園哩,又或許我是在念著妳,竟然就沒按鈴錯過了。他們只好發動車子來追我。

兩個女娃兒都大了些,會膩著人了。從前我只能對付大的,現在對付小的也沒問題了。她們的爸媽還ㄧ直誇我魅力無限,我心想哪有這回事呢?恰好碰上的吧!跟她們在一起,我卻有平常少見的自在,而平常據說非常害羞的孩子們也感受到我的自在而變得輕鬆起來,在我的身上爬上爬下的,我在想像著,要是今天我有兩個這麼活潑的孩子的話,是不是也能有這般幸福的光景。

男主人吃素,其餘的人吃葷,跟著他們家吃飯著實是件大工程。以前來找他玩,都先在外頭把該吃的先尋著吃完,這次是探友,卻不能由著性子胡來,只得看著辦,能讓主人自在高興一點才算是為客之道。女主人想帶著孩子吃簡單的海鮮小吃,我出主意到民族路石精臼試試當地的海鮮粥,連著ㄧ整排的攤子,還有傳統道地的台南米糕,雪白的糯米飯,上面灑著一點配料,鮮甜與清爽,那種簡單又深澳的層次感遠勝肉粽的複雜,這是只有當地人才知道的吃食,同樣簡單的牛肉湯,淺淺燙過的牛肉,沾上特別的醬料,是台南人從清晨到午夜都能吃到的美食。等葷客們祭完五臟廟、謝過當地人於食饈操持的精心之後,才心甘情願地隨男主人隨意找個齋館,速速解決這原該莊重以對的餐飯。

晚上,我和Franz睡在他新的房子裡,那是裝潢到一半還沒搬進去可是卻已經完成入厝儀式的家,孩子們與媽媽還留在舊處。舊家還等著打包,等著幾天後的正式搬遷。朋友前一陣子身體有一點不適,約莫是心臟,交感神經與其他身體的不調適。他今年完成了一些學術上的事,但已不想如從前那樣累與忙,想試著多寫寫屬於自己的東西。在做了些精細的檢查與調理後,他的身體應該已穩定下來了,看他樣子,該是無礙的。我們躺在空蕩蕩的客廳木板上,開了ㄧ瓶白酒,或坐或臥地談了許許多多。大部分是關於寫作。他說,他在尋找生命的回溯與出路,而寫作似乎看來不是個壞主意,我提供他一點寫作上該注意的地方,偶而有談起關於音樂的話題。客廳中,有著主人自己設計的喇叭,還未完成所有的組裝,高音殘缺的音聲,聽起古琴來,卻是震盪人心無比,他笑說,這實在不像是古琴該有的樣子,我說,也許這是古人想像不到的音聲。由李楓老師所彈的普庵咒,如暮鼓晨鐘一般有著安定與洗滌雜亂心緒的功用,在這禪宗大師所遺留下來的曲子迴盪的時間裡,我又好像是回到昨天才剛拜訪過的校園。

當然,彼時我不免又想到妳了。

一夜長談,我們一起期待著另一位朋友Matthew隔日的來訪。Matthew從高雄來。他與我們同年,台大研究所畢業後早早便進了竹科,工作幾年後逢至親劇逝的衝擊,他選擇離開了科技崗位,開始了一段人間漂泊的生活。 最後定居在小島偏遠的一端,過著讀書寫作的平淡生活,怡然自得,偶而就招待我們這群遠道而來的友朋。

Matthew與Franz都是古典音樂的愛好者,三人中我的音樂資歷最淺,只有 18 年。在我與Franz的誘使下,Mathew棄 CD 就 LP,有ㄧ次我打電話給他,他正聽著 Brendel 彈 Mozart piano concerto 的黑膠唱片,他輕聲的告訴我「能聽到這種音樂,感覺活著真好。」

活著真好,這句話讓我很受感動。我心裡在想,能在我還活著的時候,得知妳的消息,真好。今天,我好想把從兩位好友處得來的喜悅也分享給妳。

喔!有件事忘了說,Matthew,Franz跟我兩都是自同一所大學畢業的,只不過是前後差幾期而已。我是畢業多年後在網路世界裡認識他們的。當我們漸漸成為無話不談的好友後,才驚訝於我們今天的相遇相知,原來是源自於我們都曾經在同一個地方讀了四年的大學。那安恬的校園與自然豐富的學風,在他們的身上,隱隱約約的透了出來,就好像是傳說中達文西把對自己的自畫像隱藏在蒙娜麗莎的微笑裡一般,又或者像是李斯特改編舒伯特的曲子的鋼琴曲一樣,漫進骨頭裡的東西,總是會不經意的展露出來。我想我們就是這樣互相吸引而成為好友的吧!

Franz與Matthew都經歷過許多人間的滄桑,也許是已經到了不惑,甚至接近知天命的年紀了,對於很多事情很看得開,尤其是感情方面的事。三個人一起聽著一張張的黑膠唱片,覺得那樣的聲音真好,話題不知不覺的擴大了,但是我刻意避開感情的問題,深怕傷害到我的好友的感情。不過,Matthew在聽了約夫姆所指揮的Cosi Fan Tutte後聊起女性形象的諸多問題,他主動談起一些陳年舊事,到今天他還是疑問於,為什麼雙方相處多年後,當女生心意已決,轉過身兩人便成陌路。他很訝異為什麼可以上ㄧ秒還是家人,下ㄧ秒便成了毫不相干的路人? Franz說,也許相處多年,家人都相處成傢俱了。我說,也許剛開始認識時什麼都是對的,但是相處久了,就什麼都不對了。也許這會是他們可以這麼決絕的原因吧!女人,哦,女人啊。我們都不懂呀!兩人都有不只一段的婚姻,而我的紀錄雖然完美無瑕,但是三十歲那年差幾步就在錢鍾書先生的《圍城》裡了。好險,那對象可不是作家或藝術家等易與之輩,真結了婚,怕是與 Leo Tolstoy 那般下場 — 在冬日ㄧ場下雪的清晨獨自含鬱外出,便再沒能回來。

我們ㄧ致同意,女人是世界上最美好的造物,只是在對的時間遇到對的人難度實在太高,致讓忿忿的男性咒詛 — 稍稍地折損了她們如同鑽石般的光澤。

這時,喇叭那邊傳來Gidon與Elena所合奏的Mirror in Mirror,小提琴的聲音有點斷斷續續的,聽似Gidon的技巧不足,但其實是刻意的藕斷絲還連的意境。我憶起在巴黎所看到過的雙人舞表演,人世間的,尤其是兩個人,要能相處數十年,其難度恐怕遠高過證明任一組的Convex函數的互相映射的收斂性質。我記得數十年前,解出這問題的大師,同樣也無能解決前述的人生難題。

Matthew提議三人玩一個作文遊戲,各自以德國為場景,寫下一段虛擬的故事。Franz面有難色,這作業對他來說畢竟是難了一點,倒是我很感興趣。只不過有一點怕眾聲喧嘩,說的都是自己的故事,讓一干人誤會就不好了。但是既然說好是虛擬的,我們就該謹守這約定,不能把自己攪和進來。而Matthew既然是始作俑者,就自願第一個上場,Franz與我就一邊聽,一邊構思自己的故事。

慕尼黑: 故事的主人我們姑且稱他為A。

A從小就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女友,但是在一次意外當中,女友在路旁買東西的時後,被一輛飛快失控的砂石車撞飛,被送到醫院時已經沒有了生命跡象,當A聞訊趕到醫院,握著女友的手,在她的耳邊輕輕的叫著她的名字時,女友一樣沒有反應,等到A說到自己的名字時,A的女友的手突然間握緊了他的手,一行淚水從緊閉的眼睛角落流下來到了腮邊,一句話也沒能說得出口就斷了氣。

那一年,A唸大四,自己感到沒有太多的牽掛,他決定出國念書。

會選擇德國僅只是因為歐洲離他的傷心地感覺上似乎遠一點,另外一個原因是他喜歡音樂,又是念數學的,想到這個出過他最敬佩的數學家高斯的國家去走走。結果就申請到這所位於慕尼黑的學校,雖然這裡高斯的故鄉有點距離。慕尼黑愛樂沒有柏林愛樂一樣出名,不過樂團的指揮Celibidache是他很喜歡的指揮。想像中,這是一個國際性的都會,連BMW的總部都設在這裡的郊外,不過下了飛機,坐地鐵到了中央車站,上到地面,才發現這是一個平靜的都市,即使是在中央車站這種本來應該會吵雜的地點,也不會讓人連想到完全可怕如當年的奧運事件。這裡台灣來的留學生不多,所幸A的高中數學老師的同學在德國留學定居,所以接機與安頓不是問題。第二天,A就用雙腳以及地鐵認識這個未來他會待上一大段時間的地方。不到一周,他找到了房子,同時,對於當地的音樂活動與演出也打聽清楚了,畢竟這是他選擇到德國的大都市生活的重要原因之一。十月份Celibidache先生所指揮的布魯克納第四號交響曲剛好是他最喜愛的,所以雖然票價貴了一點,他還是買了。

開學之前,A盡力學著熟悉這個都市。在德國,英文只有少數人會講,何況自己的破英文老實說也在當兵時忘得差不多了,而要申請學校所學的德文也實在淺薄得很,看看路上標誌還可以,但是要用來交談則是一點也派不上用場。平常除了帶著字典上街之外,就是透過教會所提供的免費服務,那就是一些熱心的老先生與老太太會在教會教外國來的學生講德文。一些德文單字可以從英文單字聯想,兩個月後,日常生活是沒問題,剩下的就是上課聽課還是多半聽不懂,所幸A從小時候開始,很少需要上課聽講,通常是自己看懂的。

台灣的都市在市容上遠不及慕尼黑,但是要喜歡這個都市也不容易,畢竟在自己念過書的校園,是A一輩子也無法忘記的,A喜歡那斜屋頂,喜歡男白宮以及不遠處人家都說會鬧鬼的橋,還有陽光草坪以及可以靠在上面,以及讓人無比安心的山牆。A覺得,這麼一個大都市,整潔到有一點不可思議,人們在地鐵裡,守規矩到不行,除了外地人,手扶梯上的人都會自動靠在右側。第一次喜歡上這個地方是在有一天的傍晚,都接近9點了,天色才慢慢轉為全暗,商店幾乎都關了,剩下少數吃飯喝酒的地方還開著,路燈不是很亮,街道經過一天的紛擾,安靜了下來。A沿著市政廳旁的小路亂走,石子與磚頭砌的路走起來沒有台灣的柏油路平坦好走,可是這卻讓A覺得這樣的路應該要砌在台灣,而不是在德國,而平坦的柏油路更合適一板一眼的德國人。偶然間,A抬起頭望向天空,那夜色是一種說不出的藍色,暗到幾乎可以說是黑色的天空,可是你確實知道那是藍色的天空,不會錯的。能夠讓人一下子分辨出這是藍色的夜空的主要原因是天上稀稀落落的白雲,說是白雲其實不正確,應該說是灰雲,不過人的眼睛與頭腦的合作結果,會自然而然的將這樣的雲說成是白雲,然後,很確定的說這旁邊的天空是藍色的,而且是藍得不能再藍了,要說認不出它是藍色的原因應是亮度不足的關係。天空的星星隨著A的腳步走到路燈少一點的地方時更顯露出他們的光彩。這是A在台灣,除了到光害不多的鄉下之外,所無法見到的美景,但是這樣的美又跟鄉下滿天星斗的美不同,在A想要形容這樣子的景色時,腦子裡想到的是希臘的天空這樣的字眼,雖然A從未到過希臘,希臘的天空怎麼個藍法也是看書來的。A覺得他可以在這個都市,甚至這個國家待下來了,也許再不回去家鄉也可以。即使,當年校園的夜空比起來確實還是美得多,可是A是不想再回去,至少慕尼黑這個地方找不出令人傷心的任何可能。

第一個學期A的功課不算順利。不過好勝的A覺得他不應該會輸給看來笨拙的德國人,在跟教授溝通過之後,每天只睡四到五個小時的情況下,A的第一學期的成績還過得去。到了第二個學期,A應付起功課就一點也不是問題,日子可以悠哉一點。他決定要少搭地鐵,希望在這個異國都市裡,自己可以走在地面上就好,於是決定為自己買一部腳踏車,縱使Garching到市中心老實說是有一點距離,但是騎車應該沒問題,A甚至決定腳踏車可以到得了的地方都盡量騎車。在一天的下午,趁著沒課的時候,A到市區內的幾家腳踏車店逛逛,最後在一家叫做幸福的車店停下來,不是因為這車店有什麼特別,而是在德國這裡的店多半不會取這種名字。經過一年的異國生活,這個城市什麼都好,尤其是在聽音樂方面,但是除了念書與吃飯睡覺,A幾乎找不到其他能做的事情。偶而自己也會到夜店或開得比較晚的餐廳喝喝啤酒,但是一個人啃著炸得又鹹又硬的德國豬腳,說什麼都難以想像這是德國人的美食之一,比母親魯的豬腳實在差太遠了,,因為越洋電話很貴,連電話都不常打回家,每次跟家人講電話也只能說自己還好,功課很進步這種實在不需要講的事情,然後就是兩邊一陣沉默,也許在那時,A與家人都會想起A的女友,家人知道A的心情所以也不敢說什麼,這麼遠,萬一A想不開,那可是無法救得回來的。漸漸的,A覺得自己快要失去對定義為幸福的事的感覺了,然後,他看到這家叫做幸福的腳踏車店,也許在他還沒踏進去店裡時就已經決定要在這家店買車了,也許,他以為幸福也會在這家店裡面出現。

踏進店裡,老闆出來招呼,那是到處可以見到的德國中年人,示意他自己看,然後就轉身去忙自己的事,A轉了進去,才發現這店足足有兩個店面這麼寬,只不過另一半躲在後面,店裡整齊的擺著非常多腳踏車,多半是越野車與公路車,各式各樣都有,看了價錢,發現多數是有一點點超過自己的預算,另有一區是比較一般的家常車,那就便宜一點。跟台灣的腳踏車店的雜亂不同,這車店很乾淨,看起來很專業,不知道為什麼,A決定要買超過自己預算的車子,而不是家常車。他最後看上一部黃色Biachi的越野車,這也是店裡最後一部適合A的身高的越野車,有一點瑕疵,老闆說可以算便宜一點。A並不是十分在意車子本身,因為自小開始,他根本不會注意到自己該配什麼尺寸的車子,不管太大太小,騎上去再適應就好了。老闆請一位在店裡打工的女生幫忙把車子整理調整好,A看著黑色頭髮,綁著馬尾的女孩熟練地打理他的新車,心裡在想這樣子的鮮黃色是不是太招搖了一點,又想想,自己從小就沒有打過工,一向過著養尊處優的日子,這樣子任性的就跑到德國來,以及其他胡亂想起的念頭等等,一會兒工夫,女孩把車子整理好,站了起來,A發現女孩看起來比自己高了一點,看起來有點像東方人,有著傳統的德國人方方的臉型加上帶一點淺灰色的眼珠,女孩說,有問題可以再回來。A說聲謝,付了錢,騎上車離開。

從此,腳踏車大多數時間代替了地鐵與雙腳,A喜歡在伊薩河兩岸騎來騎去,逛逛博物館,到舊城區去走走,看看觀光客,他想,也許可以碰到幾個來自故鄉的人們。隨著對車子的熟悉,有一天,A騎到寧芬堡,然後繼續往北騎到奧林匹亞公園,之後繞到BMW的總部,遠遠地看著這棟奇特的建築,在回到住處最後的一公里處,車胎破,A這時才發現自己沒有補胎的工具,而事實就算有,A也不會補。A把車子牽回到住處,覺得自己真是幸運,不必從BMW總部大老遠牽回來。過了幾天,A牽著車子又進了幸福車店。

打工的女孩在店裡,A說了車子爆胎的事。

她說:我拿一下補胎需要的工具給你。

A說:可是我不知道怎麼補胎。

女孩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A,然後說:騎車的人當然要會修車子,要不然臨時出狀況怎麼辦,而且每次都要車店幫忙,是需要收錢的。

A有一點不好意思,當然也有一點受辱的感覺,不過一下子就知道自己這種想法很無聊:那麼你可以教我嗎?

女孩說:我現在是在工作所以我一邊做一邊講解,你等一下自己再拆掉練習一次,先說好,我們還是要照收你修理費的。

A說:沒問題。

A看著女孩熟練的拆掉快拆,拿下輪子,再拆下內胎,迅速的找到破掉的地方,拿了貼片補好了胎。過程中她一邊詳細的講解,並且在若干步驟進行時讓A也來試一次。A不是一個身手靈巧的人,不過這不算難,女孩故意把內胎再弄破一個小洞,然後去忙自己的事,留著A自己試著修補,然後過一陣子再過來檢視。她看了一下,露出滿意的微笑。

女孩說:你學得很好,我叫歌楚德(Gertrude),你好。

她伸出手來,A握了一下她的手,兩人的手都黑黑的,油膩膩的。

A說:我叫A,在這裡念數學。

G說:喔!那很了不起,你的頭腦一定很好了。

A說:那倒沒有,我只是因為大學是念數學的,所以只好選數學這科目,在我的國家,興趣通常跟所學的不一樣,我念數學算冷門,在那邊,功課好的通常不是念醫科要不然就念電機。我選擇念數學,不過就是喜歡那所大學的校園。其實那間學校最棒的系是建築。不過我入學時不是太喜歡建築。很可惜,我現在開始喜歡建築這東西了。

G說:那麼它一定是一所很美的學校囉!

A說:其實跟德國的大學比起來,不一定說是哪一間比較美,要是妳問台灣來的人,他們多半會覺得這裡美多了,但是我念的學校,有一種沒去看看就無法體會的味道,除了美之外,那是一種平靜而且與天地融合的自然的美感,讓人可以很安心的在裡面過日子與做學問,但是在這裡,即使是我前兩天去的寧芬堡,也比不上她,我不是說寧芬堡不美,而是寧芬堡看起來人工的意味太濃,樹木修剪得太整齊,這樣子反而失去中國人所說的天地合一的感覺。

G說:那我有一天應該去看一看。好了,我該工作,不能再聊了。

A說:對不起,我再找時間過來向你請教,就像你說的,騎車的人應該要自己學會修車的。

之後的一段日子裡,A常常過去向G請教修車的技巧,也因此知道有關於G的一些事情。G的母親來自大陸,跟當地人結了婚,生下了G,但是在G小時候父親就過世了,母親一個人撫養著G。G對音樂很有興趣,尤其是鋼琴,她知道自己的天分不高,但是還是希望明年可以進大學念音樂,她已經超過18歲,不過因為家境並不寬裕,所以一邊打工存錢,一邊準備念大學。所幸在德國念大學幾乎是免費的,G本來只需要照顧自己的生活費就好,但她是個孝順的孩子,所以會給母親一點錢。G會講一點點中文,而A的德文也不好,剛好互補,聊天的時候常常就中文德文夾雜著。接下來的日子裡,A會請G去聽音樂會,在慕尼黑,也常會有爵士與流行的音樂會,偶而他們也會一起去。就這樣,A漸漸的淡忘女友逝去的悲傷,只有在聽如普契尼的波西米亞人這樣的歌劇時,才又會有強忍不住眼淚的時候。

他們該算是男女朋友,不過雙方都沒說出口,就讓日子一天一天自然的過去。

聽Matthew說到這裡,我想到過去我們在學校時的情況,幾乎所有人都覺得我們該是一對的,可是偏偏我們自己好像不覺得的樣子,又或者是別人要這麼認為,我們就偏偏要做跟大家的想法不一樣的事,想來,說是年少的傲氣嗎,又或者是不好意思嗎?又好像什麼也不是。今天看來,我仍然不能夠了解當年的自己。這時,我好想知道故事裡的A與G到底會怎麼發展下去。

與此同時Matthew繼續把故事講下去。

除了聽音樂之外,G與A都很喜歡腳踏車這種運動,所以也就常常一起騎車出去玩,路程多半是在慕尼黑附近二,三十公里範圍內。一直到有一天,A通過了一個重要的考試,心裡放鬆了下來,所以邀請G利用最近的假日一起騎車到甘密煦這一個滑雪勝地的所在地,同時也很接近阿爾卑斯山脈裡楚格峰。這時的G很清楚他是喜歡G的,而他是用這一次的邀約來等待G的回應。兩天後,G答應了。一百公里左右的距離對兩個人來說都不是難事,出發的當天雖然氣溫有一點低但是還算是好天氣,當車子接近甘密煦時,天上開始飄起了雪,地上薄薄的雪,走在上面軟軟的,但是因為不厚,所以腳底也可以很實在的接觸到地面,有一點像走在地毯上,但是比走在地毯上舒服多了,對A來說,這是第一次有這樣的體驗,過去的A總是在雪都下了一大堆,甚至是鏟雪車都出來了之後才發現已經下了雪了。這一天,他們互許了終身,回程他們經由羅曼蒂克大道回家。

雖然說在對的時候遇見對的人的難度很高,但是對A與G來說,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對的了,至少在那個時候。

兩個人都對音樂極度熱愛,都喜歡騎車,興趣相投,個性都算溫和。雖然G是半個中國人,但是從小受的是德國教育與文化薰陶,這一點跟A是有一點不同的。G的個性獨立,而A是依賴性高一點。這一點小差異與偶而的意見不合的小爭吵對他們來說都不是問題。不久,G進入當地的音樂學院,不是最好的一間,因為G的程度不夠好。A則是在學業上遇到一點點小障礙後,接著就一帆風順,看來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拿到學位。為了能在德國留下來並找到一個好的工作,A也順便修了一個電腦學位,寫程式這件事對A來說不算是件難事,不過也不算喜歡,但是外國人要在德國留下來,勢必要從事一個只有少數德國人才專長的領域。一年多過去,A搬過去跟G住在一起,這樣可以減少開銷,在A確定可以拿到學位前不久,A與G徵求雙方父母的同意在德國結婚,因為A的父母親不方便到德國來,所以婚禮就由G的母親主持,婚禮的過程當然也就從簡,但是這一點也不削減雙方家庭的喜悅,過程裡的一切都是那麼順理成章。接下來A畢了業,也順利在德國境內找到一份與電腦跟數學相關的研究工作,算是學以致用。照一般的狀況,A就永久留在德國發展,同時這也是A的父母親所樂意見到的,畢竟在當年能有一個博士兒子在德國工作是不多見而且可以是用來炫耀的,加上當年政治情勢,萬一對岸有不友善的舉動,A的父親希望至少能有一個孩子留在國外。

就在A畢業後半年多,母親患了重病,家中的情況一團糟。A的家人刻意隱瞞這個訊息的原因是不希望影響A的未來前途與婚姻,不過A終究還是經由A在大學的同學的告知而知道了此事。此時,A面臨了該回台灣還是繼續留在德國的抉擇。A從小就是個麻煩的孩子,要不是母親的用盡心思,A應該是無法有今天的。平常日子,母親在身邊,一點也不覺得母親的重要性,但是離開家這麼久後,而且也許是年齡會讓人回顧自己的過去,A意識到母親的辛苦與恩惠,同時也體認到母親一向病弱的身體是因為他才撐持到今天的,由於A的前途看來穩定了,所以母親的生存意志也減弱了。A心裡知道,要是他不回去陪母親度過這一次難關,恐怕是再也見不到母親了。A取得G的諒解,買了機票,在沒有通知家人的情況下回到台灣,直接就到醫院去。當母親看到略微瘦削的A時,眼淚就停不下來,既高興這心愛的兒子回來看他,又不捨兒子千里迢迢的辛苦,以及這一份心意。母親心裡在想什麼A心裡都清楚,A覺得自己這麼一點小舉動就能讓母親感動到這樣,而過去三十年母親為自己做的無疑遠超過自己所能做的,這時A抱著病榻上的母親,久久不能自己。當A私下問了病因後,劇烈的驚心後伴隨著是無比的心痛,他把這一切歸咎在自己的不孝。

回台後的第三天,A自己一個人回到當年的校園,一個人在教堂外禱告,他願意以自己的一切換取母親的生命。船帆似的教堂座落在綠草鋪成的大海上,大度山吹來的風夾雜著細雨,在接近傍晚的陰暗的天空中,滿布著烏雲,但是就在那一刻,雲中出現了一個缺口,一道光射了下來,射進了A的眼中,把A以及A的四周都照亮了起來,A跪了下來,感到無比的清涼以及來自天上的信心,A在胸前畫上十字,感謝上天的恩賜。

三天後,母親進了開刀房,A與父親兩人在外等候,經過了八個多小時,母親被推進恢復室。A知道暫時沒事了,同時也知道接下來的路還長著呢!等母親回到一般病房後,A搭機回到慕尼黑,與G商量回台灣的事情。出乎意料的是G幾乎是馬上就同意A回台灣,也答應A隨後就到。A滿懷感謝,答謝了岳母後,就再次回到台灣。

單獨在台灣的A這才發現他對G深深的思念,還有遇見G的這個優美安靜的都市,有著世界最好的指揮以及最棒的樂團。當然還有他們一起騎車經過的巴伐利亞。

G果然如她所答應的在學期結束後辦了休學,一個人就到台灣來了。

A在北部找到工作,把母親接來一起住。母親的病況雖然說比想像中還好,但是長期的治療,確實受夠了苦頭,但是無論如何辛苦,母親在能夠每日能夠見到自己心愛的孩子的喜悅下,逐漸康復。故事到這裡似乎會是個圓滿的結局,可惜的是,上天總是不能如人所願。

G不願只是待在家中照顧病人,但是在台灣,連大學學歷都沒有的G只能找到比較低層的工作,而A因為回來的不是時候,未能找到教職,所以只好到科技公司上班做個一天要工作超過十二小時的程式設計師。文化與思想上的差異比G原先想像的更大,G感到孤單了。,無可避免的,在德國很少爭吵的兩人卻變得時常吵架,連母親都很難勸得動。G抱怨A的工作時間太長,無法陪伴她,但是A卻必須這樣子工作才足以賺足夠的錢在這樣昂貴的都市生活,此時A覺得G實在是不夠體諒。每次爭吵過後,午夜裡,A會為他自己說過的話而難過並向G道歉,因為G的犧牲實在是不小,A的心中對G的虧欠感越來越深,但是經歷過愛情的人都知道,虧欠感並不能轉換為愛情,反而會是愛情的殺手。兩人間的歧見也越來越大。終於,G在一年後提出回德國完成學業的要求,至於以後的事G也不願多談。A當然不能不答應她,不過A卻不能離開還在病中的母親。A答應,等母親完全好了後,他會再回德國去。

在G要離開的前幾天,她突然要求A帶她去看看位於台灣中部的那所A所說的美麗校園,因為在一年多的時間裡。為了工作與照顧母親,他們連一次單獨出外旅遊的機會都沒有。夏日,約農路旁開滿繽紛的鳳凰花,A帶著G走遍校園裡最主要的地方,最後他們一起坐在體育館的外頭,G望著那一大面山牆許久,用手撫著紅磚,再轉過來面對草坪望著前方。接著,他們在銘賢堂旁的牧師館聽著教友唱歌。一直等到天色暗了下來,才不得不離開。

回北部的途中,G悠悠地對A說:我終於可以體會你當年對我講的慕尼黑的校園以及你的校園的不同了。謝謝你。

此時的G大概覺得A是不可能再離開他的故鄉了,尤其是這片讓自己的先生魂繫夢牽的校園,當然,還有他摯愛的母親。G知道,她終究必須自己一個人走下去,能夠有兩人在慕尼黑相遇,騎車,相愛的日子做為一生的回憶,夠了。

果然,G再也沒有回來。在若干年裡,A會按時寄生活所需過去給G,也會打電話或寫信。不過有一天,G寄了一封信過來,信裡附了一份簽了名的離婚同意書。A知道該是讓G走的時候到了。

自此,A與G不曾再碰過面,不曾交換過一次訊息,從此兩人再無交會的時候。

茫茫人海中,他們在對的時候相遇,也在對的時候分開。中間或許也有一些不是太對的部分。不過,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Matthew的故事說到這裡結束了。這是一個淡淡的故事,跟Matthew的個人特質很相似,沒有轟轟烈烈的愛情,但是很溫馨,聽來有一點感傷,或者正確的來說,是有一點令人感概。不過在漫漫人生中,能不感概的人又有多少呢?

這時,唱片剛好唱完,Franz走過去,換了一張唱片。音樂響起,那是Berganza唱著Mozart費加洛婚禮裡最著名的詠嘆調。

Franz說:Berganza的唱腔似乎不是很適合Mozart的歌劇,對嗎?

我說:剛好相反,Berganza的唱法非常適合蘇珊娜這個聰明又勇敢的女生,不是嗎?

Matthew臉上浮起他慣有的淡淡的又靦腆的笑容。看來他是喜歡這樣的蘇珊娜的。

我說:接下來換我了。我的故事比較短,請你們原諒,你們知道,我ㄧ向不寫太長的文章,所以故事也就相對的短一點喔!

Franz:你要慢慢講,多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想我的故事呀!

我的故事是從一個喜歡一個人背著背包到處旅行的人開始,我就叫他做G好了。沒辦法,我太喜歡Matthew裡的Gertrude的這個角色了。Gertrude簡直有布倫希德的勇氣與做為了,對現代女子來說,很不容易了。

自助旅行是G從高中開始就培養的興趣,那時,G一個人可以帶著簡單的行李在台灣到處走,不需要有同伴,有一次還一個人在天快黑時溜進鵝鑾鼻公園,然後在台灣最南端的木製涼亭著,獨自一個人對著這暗黑的大海過一整夜,隨行的東西最重要的就是一台卡帶隨身聽,不斷撥放著他最喜愛的音樂,在那一個夜裡,G覺得只有風與音樂才是真正了解他的朋友。

畢業當完兵,進入職場,聰慧的他,一向可以在工作與生活中過得自在,薪水隨著變換工作而增多,談了許多次戀愛,但是卻一直沒有敢帶上婚姻枷鎖的勇氣。真正的原因連G自己都不清楚,只是在每次碰到該是互許終身的時候,G總是臨時脫逃,因為他覺得要為對方的人生許下承諾是無比的沉重,就像羅大佑的歌裡說的,愛情這東西他了解,但是永久是什麼,對方當然不可能永久的等下去,所以要不是G就此避不見面,要不然就是女生認識了其他或許更好的男生而離開他。對於前面的狀況,G的心當然會有良久的愧疚,所以他後來總是會希望女生主動離開他,這樣才不會一直有虧欠對方的感覺。就一般女性同胞的觀點出發,G試一個好情人,可以陪你飲酒彈琴做詩,可以陪你上山下海,可以在你孤單時聆聽你的心聲,當然在床上他更是一個優秀的情人,但是就是不能當老公,因為你永遠不知道G會在什麼時候消失。在交往過多任女友後,G覺得自己實在不必再玩這樣子的遊戲,他夠清楚這所有的一切男男女女之間的事怎麼回事了。G開始不再跟認識的女子有過多不需要的接觸,以免有了誤會,誤會之後又產生一些情不自禁的舉動,進而要再一次的收拾殘局。

G覺得其實做一隻孤鳥其實不是件壞事,不一定要有伴侶,這樣子,他可以享受孤獨,以閱讀彈琴自娛,偶而寫一點東西,但是不以發表為目標,G一向認為寫作就是寫作,不用帶任何目的,寫作只是在自己的感情上的出口之一。所以除了偶然的狀況下,G還是習慣一個人,背著簡單的背包到處去,當然也包含國外,這樣的日子是讓很多人羨慕的的。有一年,G辭掉了原來薪水還不錯的工作,原因只是因為老闆希望他到大陸去幫忙,而他不願意,所以索性辭了職,然後就計畫到歐洲去自助旅行個一兩個月再說,反正以他的資歷,同時對金錢的慾望不是太高,只要願意委屈一點,是不怕之後找不到工作的。出發前,他準備了幾份履歷寄了出去,並且托了幾個好友幫他留意新工作。接著就上網把準備要去的地方的資料查了一下。而他這種隨興的人,通常是走到哪裡玩到哪裡,不必做過多的計畫,只不過把主要的幾個地點計畫好就好,主要地點與主要地點之間就隨當時喜好就好了,反正只要身上帶夠錢就一切沒問題了。第一站就決定是阿姆斯特丹,原因很簡單,楊頌斯這當時還算年輕的新銳指揮要在那個月於音樂會堂指揮馬勒第六號交響曲。對G來說,去一趟音樂會堂聽一次音樂會是他早就想做的事了,這號稱全世界音響效果最佳的音樂廳,又是馬勒這麼考驗樂團的曲子,G覺得這時候辭掉工作時間真是剛剛好。

到了阿姆斯特丹的當天,G在中央車站附近吃了份據說是最出名的荷蘭薄餅,那真是他吃過最難吃的食物之一,這時G還是不禁懷念起在台南故鄉的吃食,水交社的大餅配上香濃的蔡家豆漿,G在想,都怪荷蘭人沒留在台灣久一點,要不然,這眷村的任何食物都強過番邦的百倍,當然,荷蘭人是不可能留在台灣一直到國民政府來台的,所以自己也就對荷蘭食物有點絕望了。循著米其林的指示,到了三星級,門外有多人排隊的餐廳,G認識到真正荷蘭道地的高級食物,那是鹹到不能再鹹的美食,需要佐以大量啤酒才可以知道的美味,G有一點知道其實荷蘭人還是有他們的優點與品味,若不是這般,怎能造出那號稱無雙的音樂廳呢?隔天,趁著時差還沒調整過來,G到乳製品的產地,這才一嚐荷蘭食物裡他可以如時接受的食物,那就是起士,鮮奶與冰淇淋。再隔天,音樂會沒開場前,他就到音樂廳外面去等候,樸實又輝煌的建築,聽到讓人讚嘆的聲音,不過不是他聽過最好的馬勒第六,畢竟那該是在對的時候聽才會有對的感覺的音樂,G這時是悠哉悠遊的時候,沒有親人離別的哀愁,自然覺得這是一場好的音樂會,但卻不是像自己在台灣時一心期待想像,這一點G倒有自知,不去怪罪指揮與樂團。反正,最重要的旅程最重要的部分還沒登場呢!接下來要做的就是,買一張月票,G要靠坐火車,其他大眾交通工具以及自己的雙腿,好好玩它個兩個月。G決定先繞過重點中的德國與奧地利,一周後,他來到布拉格。

到了布拉格,找到位於舊城區他所預定的民宿,這民宿靠近查爾斯橋不遠,也臨近河畔,還算是安靜,這民宿裡有三間房間與兩套衛浴,這是G租下來時所不知道的,G心裡在想,早知道可以多邀兩個人來一起旅行的。安頓後,G還是如往常一般用大眾交通工具來認識這個都市。G想像中的布拉格是沒有因為戰爭而受到太多破壞的古城,同時也是個音樂之都,但是沒想到一搭上電車,卻是一下子就看到在台灣常見的家樂福,G想想,要在這城市呆上一個星期,總不能老是吃餐廳,何況自己租的民宿裡,鍋碗瓢盆與廚房設施一應俱全,省下吃餐館的錢剛好可以多聽幾場音樂會,所以G在下一站下了車,往回走進到家樂福,這下子讓他由衷佩服起家樂福老闆,連台灣的排骨雞麵與日本的出前一丁都有得賣,所以其他的合適台灣人口味的東西也不少,比較讓人抱怨的是蔬果的新鮮度差台灣的家樂福很多,雖然說台灣的家樂福比起東市場與水仙宮市場也是差太多了,不過,在這個歐洲人盤據的古城,可以滿意了。

G買了約一星期的分量,搭電車回到民宿,準備放進冰箱後再出來逛。這時天色還不算晚,街上的行人也不算少,但是就在G接近自己的住處不到五百公尺處,他聽到不遠處女子的尖叫聲,直覺地放下手上的東西,循著聲音的來源轉過一個街衝過去,發現一個東方女子站在街頭,女生顯然是遇到搶劫,不過等G到達時,已經見不到歹徒的人影,出發前朋友說過布拉格治安不是太好的,G原本還不以為意,這下子他總算見識到了。G用不是太流利但是還算管用的英文向女子問話,女生也用不是太流利的英文哭著回答說她沒受傷,但是顯然受了點驚嚇。所幸證件,機票,信用卡與一點點現金都還在,但是衣物與多數現金都放在行李箱裡被拿走了。G幫忙帶著女子報了警,這時他才知道她的名字叫M。看著警察的態度就知道要把東西找回來的機率不太大,看來這是一天總要發生個好幾次的。兩人出了警局,M發現她也失去了所有的訂房資料,也不知道今晚該住哪裡。G剛開始心裡有一點猶豫該不該提出可以借M住一晚的,畢竟他們素昧平生,不過看著M無助的樣子,他還是說了。M起先也是有一點猶豫,但是G看起來是ㄧ個普普通通的正派年輕人,所以也就接受了G的好意。

G把套房讓給M,先讓M安頓梳洗完畢。這才互相介紹起自己來,然後這才發現其實兩人都是來自台灣,到剛剛為止還在用英文溝通。M與G為此笑了起來,這是自從出事後,M的情緒第一次放鬆下來。畢竟,在經歷過這麼多事之後,遇到來自故鄉的人還是一件讓人覺得是幸運的事。而且,跟G一樣,都來自台北。

接下來的幾天,他們一起在布拉格逛街,那時捷克不在歐盟裡,所以東西其實不貴,M買了旅行需要的衣物,當然還有一些喜歡的物品。這城市到處都有音樂聽,從教堂到劇院。然後,更巧合的是,他們不約而同的下一站都是柏林。

多年以後,G不禁在想,這一切難道不是命中注定嗎?要不然哪有這種巧法!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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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起,G不再上教堂去,這並非因為他不再相信世上有上帝這件事,事實上,他覺得上帝與神佛都是存在的,也不是不相信上帝與神佛所擁有的巨大能力,只不過,G覺得,也許他自己的人生不必依賴上帝才可以經營,成就,悠遊。

他的朋友都覺得G優雅而從容,很看重G。但G的心中永遠記得這優雅身段的背後,有多少剛硬不知悔改的自我,與曾經傷害過的人。於是,因為知道感恩,知道生與死的變易,所以可以從容。

這故事的ㄧ開始G辭去原有高薪的工作,原本想之後再找回來就是,但是,在此之後,G不再執意尋覓安定優渥的工作,他踏上ㄧ條又一條未知的道路。而與之相伴的,是這首在故事中一聽再聽的 Madredeus《Guitarra》,與不知從何而來又看來理所當然的好運氣。

Franz聽完故事,沉默不言,看來有點像是還再想他的故事,又似受到這樣故事的驚嚇。他站起來,站在唱片櫃前一時下不定主意接下來要播放哪張唱片。

我看著他蹲在地上的背影,疼惜的看著我的好友。Franz與他的妻子都是工程師出身,硬梆梆的,很難協調出生活情趣來。他們有兩個非常可愛的女兒,不滿五歲,正是最耗費父母親體力的年紀,認識Franz時,他們還沒有小孩,但是後來孩子接連到來,一開始我被嚇一跳,接著我不禁為他感到憂心,因為他們夫妻二人的年紀算是大的,而且身體狀況都不好,尤其是Franz,我驚嚇的是以他們的身體條件,如何確保孩子們能幸福至 18 歲成人?我每回去便與她們玩,也不只因為是好朋友的孩子,還更多是疼惜吧,希望多ㄧ人的善意能對她們擺脫不安全感有所幫助。

終於,Franz從架子上取下一張唱片,那是Kremer與其其前妻所合作的舒伯特的Fantasia D.934 ,這曲子有 Schubert 向有的恬適,有絕美的旋律,也有少見的向上無窮升騰的曠怡,它給需要陽光的人陽光,需要暖風的人暖風。幾番轉折,還落在油油春雨的妥適裡。基東與艾琳娜那時還在一起,兩人間的濃情密意,在音裡行間,一點也不遮掩的漫了開來,我甚至可以想像基東俯首看著妻子,眼神交換,艾琳娜溫婉的回應,和風清起,伴著繽紛的,還未枯黃的落葉與花朵起舞,可惜的是,落葉與落花終究會枯萎,而縱使是還在樹上綻放的花與伸展的葉,也一樣會落下,乾枯,然後畫近虛無。他們的姻緣最後如世上眾多離散的夫妻一般,滅了。之後,他們也只能用前妻與前夫來稱呼彼此了。這正如落花與落葉一般,歸於塵土,等有一天,連憑弔的人都不在了,那就一起歸於虛空。或許這張正在唱著的黑膠唱片可以存在久一點也說不定!

隨著三人的閒聊與感慨,Franz開始了他的故事。既是愛情故事,當然有男女兩方,與前面不同的是,男女主角並不是到了國外之後才相遇的。我們在這裡簡稱男主角為Z,女主角為Y。

Z與Y雖然談不上是青梅竹馬,不過他們在高中的時候就認識了。
一個念ㄧ中,一個念女中,在一次聯誼時認識的。Y生在一個書香世家,父親是相當有名的作家與翻譯家,精通數國語言,甚至連相當艱難的俄語都懂。家學淵源之故,Y的文學造詣也很不錯,
文章寫得好,從小就常有文章登在國語日報上,Y對於事情有很敏銳的感受力,也非常有想像力,所以她非常擅長寫寓言或是童話故事。而Z雖然沒有像是Y的家世,不過自小受到念中文系的姐姐的影響,讀文學作品成為Z的習慣,對文學與藝術有著天生的鑑賞力,不過奇怪的是他對作文方面卻不是太在行,他可以對許多事情有著深度的見解。同時俱備階層式與組織式的思考模式,這是很少見的。不過,可惜的是他卻無法用文字好好地表現出來,我們只能猜測,Z一直滿足於停留在讀別人的文字上,而一點也沒發現自己其實有很好的說故事的能力,而那時,他的能力就像是被厚厚的繭所包圍住,書寫的精靈還在沉睡中。

加上兩人都極為喜歡古典音樂,這樣子的組合簡直再好不過了,因為一個有文字鑑賞力,一個有寫作能力,一個會組織,一個會說故事。Y是敏感又稍為強勢的,而Z是溫和又內斂的。他們合作起來構思的文章簡直是同時具備赫塞與莫泊桑的優點。其實現在想來,他們要是合作寫推裡小說應該也會很成功吧!所有的人都覺得他們是一對。大學又剛好念同一家學校。所以他們的感情好極了,當然他們之間的事也受到Y的家人的允可。

大學畢業,Z當完兵後他們就在家人的祝福下,在所有人的預料之中結婚了。當然他們對於能夠生活在一起是非常高興的。

Z並無意往文學方向發展,因為他一直不認為自己可以成為一個作家,所以他大學學的是理工,找的工作也就在新竹,一個看來不是太合適文學家居住的都市。不過因為收入高,所以雖然Y不太喜歡這個都市,不過看在可以不必上班,全部的時間都可以用來閱讀與寫作,也勉強接受了。在工作有餘暇時,Z還是像過去一樣,保留跟Y討論作品的習慣。這麼棒的生活品質與這麼體貼的先生,Y覺得一切都令她滿意極了。對於Z來說,能跟心愛的人生活在一起,是他覺得最幸福的事了。上班不到一年,Z為兩人添購了一套很好的音響。周日,一起讀書,一起聊天,一起討論,一起聽音樂,我們很難想像這樣子如天堂一樣的日子,如神仙一樣的伴侶,會在日後發生諸多讓人意想不到的變化。

說到變化,不管多大,其實都是從細微的地方開始,不過即使是再有智慧的人,也很難在開始時就發現,而再怎麼樣的變化,其所衍生的後來都是很難以預料的。這樣子的過程,往往是可以大到把人給整個淹沒的,要是Y與Z之間有任何一個人不夠堅強,不夠幸運的話。對於同林鳥般的夫妻來說,不管是同時被命運擊倒,或者僅有一人可以倖存,都不是見讓人愉快的事情,但是命運之弄人,在於往往是把幸福作為不幸的引子,但是反過來說,也不是都是壞的,不幸也可以當作日後幸福的開端。不是說嗎?上帝關了門後,一定會在另一處開一扇窗。

所以平靜無波的幸福日子過久了,總該會覺得不對勁的。隨著台灣高科技產業的興盛,Z所需要的工作時間越來越長了,在最忙碌的時候,過了子時才回家然後早上八點就要再出門上班的情況越來越多,即使在一般時候,晚上八九點下班也是常態。長期下來,身體再怎麼好的人,回到家後也會顯露出疲態,更不用說還要跟妻子一起讀書,討論作品,甚至一起創作了。Z非常盡力的做一般人覺得稱職的先生,收入都歸妻子管,沒有不良嗜好,下了班就回家,周末不加班時陪妻子走訪親友或郊遊,前面說過了,Z的個性溫和,所以也絕少有生氣的時候,只不過在一個人很疲倦時,會有面無表情而讓人以為他不高興的情況,但是其實Z通常就只是累了。

一般的女性,有這樣的先生,應該都是很滿意了,不過,一般的女性,當有了這樣子的先生,日子久了,也一樣會變得不滿意。就如同剛剛我們說過的,一剛開始是對的事,久了以後,就變得什麼都不對了。何況Y不是一般的女性。Y是一個得過獎有創作才華的女性,倒不是說她的創作是需要Z的,但是不可諱言的,Z在一旁給的建議,尤其是文章的結構性方面的,是讓Y的文章更精緻的因素,就像是鑽石需要適當的切割與琢磨一樣,沒有了Z,Y的文章不像過去一樣的精鍊了,這對Y的文名確實有一點點影響。不過這些對Y來說並不重要,Y並不是把文名看得像是什麼不得了的東西一般,她需要的只是不斷的寫作,以作為生命的出口,她需要的另一半是能夠在這方面陪伴她的,可是現在的Y覺得這個出口有一點堵塞了,加上他們沒有孩子,長期單獨一個人在家,Y的生命有一點停滯,Y感覺到了,帶起的繽紛落葉與花朵的金黃色陽光與暖風已經不在了,枯黃的葉子與花瓣,和著下了雨而淤積的水,漸漸腐爛,雖不致有臭味,但是這一切快要歸於虛無了,Y心裡知道這點。當然Z也知道,只不過,在任何情況下,沒有人願意提起這樣子的話題。這樣子有話不敢說,不能說的處境當然也會對兩人的感情有著重大的影響,只不過他們也不願意承認這一點,他們覺得彼此還是如當年一樣的相愛。

但是,Y這樣子有才氣的女子是不可能願意一直處於這樣子的狀況的,Y需要呼吸,需要找回原來跟Z在一起的感覺。不過只要是見過世事的人都知道,即使是他們回到當年,回到在文理大道,回到在陽光草坪一起討論黛絲姑娘的日子,這樣子的感覺也不會再回來了,因為Y與Z都不再是當年的Y與Z了,只不過,年輕的他們看不出來這個事實,Y以為,只要Z不要這麼忙,能過著一起看書寫文章的日子,甚至能一起出國,看看不一樣的世界,讓寫作的思惟因為異國文化與環境的刺激而再次活過來,那麼,Y心裡想,他們還會像是當年在學校念書時一樣相愛。終於有一天,在有一天Z下了班,Y對Z說,

’Z,我不能再這樣生活下去了。’

Z說,’我懂,那你想去哪裡?’

Y說,’就德國吧!我想去童話世界的國度,走一走童話大道與羅曼蒂克大道。你知道,我一直都很想去住在那裡一陣子,我想,要是我們去住那邊,我一定可以寫出更好的童話故事的,也許有一天,我可以成熟成為ㄧ個真正的好的小說家呢!’

Z說,’那好吧!反正在科技廠工作幾年下來,我也存了一點錢,覺得該出國進修ㄧ些東西,這樣以後的工作也許會更順利也說不定。’

Y說,’那就說定了,我們什麼時後出發呢?’

Z說,’什麼時候我申請到學校,我們就什麼時後出發。’

從那一天起,Y很起勁的幫忙Z找資料,與申請學校。當然,Y也會考慮她自己喜歡的都市。而Z看著Y興致勃勃的過日子,雖然比先前過得愉快多了,不過Z的心裡總是有著不踏實的感覺,就這樣放棄一份可以支撐兩人生活以及讓Y可以無憂無慮的寫作的工作,不知到是對還是不對,但是Y是沒過過苦日子的,不會想到這些的,這一點,Z是不一樣的,因為Z的家庭經歷過父親生意失敗的那一段日子,所以縱使Z其實是很希望從事專業寫作的工作,但是對於生活得不確定性,讓他壓抑自己的渴望,他總想,反正兩人間只要有一個人可以寫作就夠了,況且,Y的重要的作品裡,其實都有Z的影子在,只是Y從來不覺得如此,但是這並不重要,因為Z是習慣隱藏自己的人,也不太願意出風頭的,所以對於這點,Z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所以Z還是照著平常ㄧ般過日子,上班,下班,讀書,聽音樂,一邊看著Y忙著出國的所有事情。

只是,這一次的變動太大了,Z實在沒信心兩人真的可以處理這一切,但是,像所有的年輕人一樣,Z覺得只要兩人之間有著愛,所有一切都是可以克服的,書上不是都這麼說的嗎?不過,Z沒想過得是其實所謂愛情可以克服ㄧ切困難必須基於這份愛情是可以經得起考驗的,也就是說,沒經過風吹雨打,所有的事都做不得準的。

九個月後,Z申請到海德堡大學的經濟學系,他們真的要出發了,他們都覺得興奮不已,因為能進到這間世界著名的學校念書,真是ㄧ見件夢幻到不能再夢幻的事了。對Z來說,這簡直是一件奇蹟,當年韋伯以經濟學教授的身分回母校任教,是轟動一時的盛事,雖然韋伯實在是一個偉大的社會學家,但是他的經濟與社會的論述無疑對後是有深遠的影響,而出過許多諾貝爾獎的學校的這麼傑出的系所,會接受自己的入學申請,是無上的榮幸。

出發前,Y與Zㄧ起回學校去。雖然說,他們畢業後並不是經常回去,但是這畢竟是他們最喜歡的地方,兩人ㄧ起過了四年快樂的日子,現在要出國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再回來,兩人都覺得出發前該回來看看。

車子接近學校時,Y與Z的心裡都浮起了一種莫名的惶恐,但是他們卻沒對對方說。跨過中港路,走上了約農路,兩旁的鳳凰木一樣的茂盛,這幾年,鳳凰花季越來越長,一直到了八月了,還是火紅般的盛開著,一點都不像是過去,過了畢業的季節就會紛紛墜落。接近了校園裡的教堂,他們不約而同的鬆了一口氣,那景色還是跟過去沒有多大的改變,那還是他們所鍾愛的校園,從東美亭望過去活動中心的斜屋頂還是依然綽約,質樸的屋頂連接上的天際,仍然是走在校園裡處處可以看到的美景,卻也是最常被天天走在校園裡的師生所忽視。Z彷彿可以在銘賢堂的山牆下,看到一對男女肩併著肩坐在一旁的矮牆上,一手拿的零食吃著,一邊對著來往的人們評頭論足。在體育館裡,Z好似可以聽見當年自己在球場比賽時,看台上的啦啦隊的加油聲。在文學院的教室落地窗旁的座位上,Z可以看到自己就在那位置上旁聽中文系的課程,周圍都是氣質出眾的少女。在對自己魂繫夢牽的校園巡禮之際,Z覺得自己似乎從來沒有離開過它一天,多年的科技業日以繼夜工作只不過是昨天一天的事而已,在生命裡,無足輕重,就像是在地球的漫長歷史中,人類所存在時間的比例,渺小。相思林裡說相思,這相思就像是生命的長夜,沒有過盡的時刻,這樣子的長夜,沒有令人不耐,害怕,這樣的相思有著它特有的體溫,跟自己的原點緊緊連繫在一起,也許,這長夜就是自己,自己就是這長夜,Z無法想像,要是這長夜消失了,會是怎麼樣子的光景,Z想,要是那一天真的到來,天上再看不到星星,自己該會被第一道陽光燒得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Z想,要真有那一天,也樣也好,因為Z不能想像沒有這伴隨著大肚山晚風的充滿星星的黑夜。

走著,走著,天色暗了下來,星光露出了臉,Z看著走在身邊的Y,這才驚覺這一整個下午以來,Z看到了所有當年的情境,但是他卻在幻境的中間沒有看到Y,他的妻子,他自幼的情人,他的伴侶,Y竟然沒有出現在故事裡面,Z知道為什麼在進到校園時自己心裡出現莫大惶恐的原因了。Z看著Y,同時也在Y的眼裡看到相同的恐懼。Y與Z沒有交換關於這樣感覺的話,只是講著要到哪裡吃飯,出國時要準備哪些東西的,無關緊要的瑣事。他們第一次覺得有一些話沒辦法跟對方講,而也許這樣子的狀況已經存在很久了,只不過,只有在接近生命的原點時,人才會發現。原因可能是因為害怕,但也可能只不過一直都是對的事情,並不真的能夠經得起時間淬煉,慢慢的,變得有一些些不對了。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車內昏暗的燈光,Z無法看清楚Y的面容,車慢慢的行進,上了高速公路,Z發現,高速公路上方的黑夜,有著灼熱的光線,燒掉了自己的一魂一魄。

八月中旬,他們到了海德堡,然後在郊外的一棟看來一點都沒有沾到海德堡靈氣的屋子安定下來。

夜裡,他們走到舊城的對岸,望著散發令人安心光芒的舊城堡,在靄靄的紅色光芒裡,Y緊靠著Z,心中的恐懼慢慢的散去。海德堡的大城堡在夜色裡猶如溫柔的巨人一樣,護衛著這一個在中世紀就建成的都市,實際上殘缺的城堡,除了在久遠已前遭遇到了破壞,在近代,也許所有入侵的國家都感受到這個城市對世界歷史的重要性而未曾加諸一砲一兵於海德堡,日後,隔著內卡河,在河岸的另一邊望著紅色巨人,一邊想著自己的研究與作品,就成為Z最喜歡的事了。望著城堡,Z對Y說,

”好像我們是來對了地方了,我真想就在海德堡永遠住下來,不再離開了。”

”以我們現在這樣子,可以在德國生存下來嗎?”,Y說。

”我不知道,不過過去幾年,我努力的工作,存了一點錢,應該夠我們撐好一陣子,也許在錢花完之前,我們就可以找到安身立命的方法了。別擔心太多”,Z說。

”希望如此!”,Y擁抱著Z,臉上洋溢著幸福的表情說。

接下來,Z開始為了功課忙了起來,Y也著手打理兩人的家,然後為自己的第一篇文章開始作準備,而事實上,Y的文章素材已經有了,那就是有關兩人落腳海德堡的事。

然而,真正面臨挑戰的是Z,因為惡補來的德文實在不是太管用,教授們的德文聽起來都不太一樣,德文的文法相對於英文來說實在繁複許多。Z終於相信傳言,那就是即使是德國人,假如不是努力閱讀與寫作,在40歲之前要經通德文是不可能的。假如Z是在理學院念書,那麼那邊的教授的德文可能會差一點,但是在經濟系唸書,這邊的教授似乎每一個人的德文都好到不像話,當然Z要完全聽懂或甚至看懂教授的上課資料就有一點難了。第一次的考試Z幾乎是全軍覆沒,只有一科是及格的。接下來,Z只好發揮台灣學生強記硬背的功夫,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每天睡不到四小時,簡直比在新竹工作還累一倍。學期結束,勉強過關,只有一科社會經濟學不及格,但是這一科是最重要的,也是韋伯最重要的思想著作之一,接下來的冬天,Z著著實實的把教科書,韋伯的著作以及另一本參考書的所有重點背了下來。沒想到這種台灣填鴨式教育法在這裡發揮了功用,除了對這門學問的了解到了足以及格的地步,Z的德文程度進步到已經足以了解幾乎所有教授的授課。也只有到了這個時候,Z恢復了中斷已久與Y討論寫作的習慣。

這一天晚上接近十點,Y與Z在自己的房子裡,為了要省錢而還未把暖器打開,兩人縮在被子裡頭,一邊討論著文章。這時天上飄著微雪,Y透過窗子往外看發現了外面在下著雪,兩人興奮的跳了起來,決定到老城去迎接兩人的第一次下雪天。西爾多橋上,沒有一個行人,這時Z才知道為什麼以前的人會用鵝毛來形容飄雪,舖在橋面上,密度不高,稀稀的雪,走在上面僁僁沙沙的,兩人回過頭來,清清楚楚的看到兩個人的足跡一路從橋的一端到達橋的中央,身上一點也不覺得冷,看似再平凡不過的景色,可是兩人心中都有著奇異的感覺,雪不停的飄下來,慢慢的積在身上,Y與Z都不把雪從身上撢落,兩人保持不動,一直到身上都覆蓋著ㄧ層雪。多年後,當Z回到位於故鄉的校園裡,他體悟到,當時的奇特感覺是什麼,那就像站在文理大道上,天空飄著雨,微細的雨絲,在還沒有把衣服弄濕之前那樣,時間與空間都不同,但是1946年蓋的橋與1953年興建的校園,都有讓置身在其中的人們著迷的魔力,那樣的魔力會讓人希望永遠留在當地,成為這個城市的俘虜,這樣子的地方很容易就成為人們所想望的心靈故鄉,這樣幽靜的地方,是如何容易將人的熱情激發起來,讓人永遠也不想離開。

兩人回到住處,一進了房間,他們迫不及待的擁抱起來,他們一邊激烈的親吻著對方,一邊把暖氣打開,接著把對方的衣服一件件脫掉,丟在腳下,Z猛然把Y抱了起來讓Y背靠著牆,親吻著Y的乳房,Z竟然是第一次真正的欣賞到妻子那形狀美麗的乳房,Z想,這真是不可思議,Y讓Z進入她的裡面,然後兩人轟然倒在床上,繼續的需索著自己以及對方。多年後,Z回想到這一刻,他真希望當時時間就在那一刻永遠停下來,兩人永遠不再分開,就如失樂園裡的沉淪於情慾的男女,在彼此都在對方的身體裡時服下毒藥,等到屍體被發現時,已經沒有任何方法可以將他們分開。像Y與Z這樣子”正常”的夫妻,當然可以名正言順的作愛,但是對於無論如何都不與愛人分開這件事來說,夫妻與不倫男女,沒什麼兩樣。

對Y與Z這對夫妻來說,這是奇特的一夜。不過,所謂的奇特,就是指不會常發生這件事,即使海德堡再下一次雪,兩人再到橋上去等待雪飄在身上,而且兩人再一次如同分離十數年後再相遇的戀人一樣的作愛,這一夜所發生的事都是無論如何不會再發生了。接著他們要面對的,仍然是所有人要面對的,學業,生活以及不可預料,但是又一定會發生的人世間種種的難忍。

於是,整個冬天,屋簷下都經常長著ㄧ條條的冰柱,雖然這樣的嚴寒實在不是兩人過去可以想像的,不過,比起世界其他的地方來說,冬天的海德堡還是一樣的美麗,一樣的讓人可以生發出許多寫作的靈感。此時,Y重新經歷過去與Z在一起的溫馨,平靜的幸福日子可以產生無數讓人讀來也一樣覺得幸福的文字,偶而,Y會有一點點失落的感覺,甚至有那麼一點點想念在台灣的日子,甚至在新竹那幾年的幽困日子在這個時空看來不再是那麼的惹人厭,因為仔細想來,那時未嘗不能寫出一些好的文章出來,只是往往人困在籠子裡的時候,所想的就是如何脫困,要是還能寫文章,那可真不容易呢!每當Y想到這裡,總是搖搖頭,把這樣的念頭甩開,哪有在天堂裡還懷念地獄的呢!何況這時Y有寫不完的題材,以及忙著計畫在春天來臨時要去玩的地方。

Z知道,當Y努力在寫文章時是不喜歡有人在一邊打擾的,連走動都會干擾到她。Z不喜歡在圖書館看書,因為氣氛太嚴肅了,嚴肅到讓他待不到一個鐘頭就想睡覺,遇到這種時候,Z喜歡到咖啡館裡念書,而Z發現,許多海德堡的教授們也喜歡在咖啡館裡看書與聊天。老城區的咖啡店很多,比較有名的咖啡店觀光客很多,例如台灣來的遊客喜歡到有學生之吻暱稱的可諾瑟,Z不喜歡熱鬧,所以平常盡量避開人多的店,反正對Z來說,咖啡好不好喝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能在裡面看書作功課而不被打擾就好,而他也會避開學校老師比較常出現的店,因為就台灣學生的習性是不喜歡一天到晚碰到老師的。

所幸海德堡舊城的咖啡店多的是,尤其是中央街以及與他平行的街道中更多。Z喜歡其中的兩家,一家叫Cafe Journal,原因無他,這家的餐點分量最多,早餐是一大杯咖啡配上份量十足但不是太精緻的主餐,足夠Z消磨到下午,缺點是地方大,人多了一點,但是顧客多半是當地人或學生,而德國當地人在吃早餐的餐廳用起餐來很安靜的,至於學生,因為想法跟Z差不多,所以低頭看書或低聲討論的居多。另外一家叫Cafe Vinyl。

Cafe Vinyl裡放著無數的黑膠唱片,不過店裡面放的絕大多數是古典音樂,只有偶而會放一點爵士樂,但是也都是非常經典的爵士樂,所以平常顧客並不多,對於這點,Z一剛開始到德國時覺得有點奇怪,他原以為德國人會愛聽古典音樂的,沒想到現代的德國人愛聽古典音樂的人實在不多,尤其是年輕人,學校教授會來這間店的也一樣不多,也因此,一般的咖啡店放的都是當地的流行音樂或輕音樂。店裡面有一部實在看不出年紀的Dual唱盤,以及一部同樣看不出年紀的德律風根擴大機。喇叭的體積不算小,但是卻只看到一個喇叭單體裝在上面,淺墨綠色的單體中央有著ㄧ個橘色的絨布作的防塵蓋,兩支喇叭擺在店裡的角落邊邊,當店主人放唱片時不會用太大的音量,事實上,Z只能知道那是什麼音樂而已,跟自己住處的音響比起來,一點也不傳真。但是這麼小的音量,聽起來卻有著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親近感,那不像是演出者就在你面前演奏一樣,事實上,對這麼小的喇叭來說也不可能,可是Z覺得那樣子的聲音非常容易讓人想在他旁邊坐下來,不管是什麼演出者所錄下的音樂,都會讓人覺得那是全天下最好的演奏,不管是大歐還是慕特,你會覺得他們拉起貝多芬的曲子時,都一樣好,但是兩人的不同卻又是那麼容易就可以分辨出來。不像是在自己的音響上,大歐的演奏聽起來就是明顯的比慕特更適合貝多芬。這讓Z喜歡上這家咖啡店。

故事說到這裡,Franz起身走到櫥櫃,取出茶壺,打開茶葉罐,用木製的匙子舀兩匙茶葉放進壺裡,然後一邊把剛煮滾的熱水到了進去。他一邊注視著牆上的時鐘,好像在發著呆,又好像在算著時間等著把茶倒出來,但是更像是在想著故事要怎麼發展下去。50秒鐘過後,他把茶倒到茶海裡後遞了給我,示意要我跟Mathew試一下味道,然後緊接著再沖一次熱水,然後又是45秒鐘過去,他另外拿一個茶海再把茶倒進去,這樣子又重複了三次,每一次都少五秒鐘。等待的過程中,他都似乎在沉思之中。

Franz接著走到唱片櫃,取出巴倫波因的唱片,那是貝多芬作品110,Franz直接播放第三樂章的複格,然後再取出蕾芙布的演奏,再一次播放同一個樂段,接著他又取出顧爾德的演奏,又是同一個複格。

Franz說,"很奇怪,我每一次聽到這一個樂章,不管是哪一個演奏,都讓我感動莫名,不管是巴倫波因對聲部的沉穩解析,或是蕾芙布對音聲與樂器的強烈執著還是顧爾德對複格的拆解重組,每一個人都是那麼的不同,但是都被貝多芬晚年的反璞歸真所同化以及其強大無比的精神力量所震懾,然後演繹出屬於他們自己的生命。這樣子的曲子,是足以引出所有人對自己內在生命的渴望,那種渴望就好像是一個人被丟棄在沙漠之中,找不到一滴水可以止渴,當遇到前方有水的反光時,會奮不顧身的向前奔去,即使那只不過是海市蜃樓而已。又好像是身體與心靈都被禁錮在黑夜之中,當位於十公里高的天窗上,經過無數轉折才到達地面的微光進入了眼簾,你會直覺以為那是來自天堂與上帝的導引,那是絕對的救贖,然後會不顧雙手在爬著石牆時所留下的斑斑血跡不斷往上攀去,即使上帝與天堂從來都不曾真正存在過。諷刺的是往往人必須在見到那樣子的幻影時才知道自己對於水或是救贖的強烈渴望。對Z來說,正是這樣。"

一整個冬天,也不知道為什麼,Cafe Vinyl的主人每天總是會取出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來放,有趣的是,播放順序就從第一號開始,每天編號就往上加,這好像是一個作家在寫作時會特意營造出一個氛圍一般,每一天的貝多芬奏鳴曲,都似乎在緩緩訴說著貝多芬一生的心路歷程,即使是在需要彈奏fortissimo與allegro assai的樂章,Z還是可以感受到那種緩慢到時間幾乎是接近停滯但是又同時以勢不可擋的方式在不斷推進,也許就是這樣,Z逐漸的進入到希望被救贖的氛圍之中,或者正確的說,Z確實的認知到自己被禁錮的事實,然後才會有希望救贖的渴望。當漢馬克拉維被播放之後,Cafe Vinyl不知為何緣故的停止了播放貝多芬的奏鳴曲幾天,Z在有一點焦慮的情況下到附近的唱片行買了貝多芬最後三首鋼琴奏鳴曲的CD回家聽,但是Z無論如何都感受不到在Cafe Vinyl裡的黑膠唱片所能讓他感受到的那種悸動。這樣子的日子停了三天,那一天,滿頭白髮的Cafe 主人,終於想到他還有三首沒播完,他很特別的把唱盤上的唱頭取下換了另一隻唱頭上去,作了幾分鐘的調整,然後從架子的最內側取出吉利爾斯在DGG的錄音,他仔細的舉起唱臂,徒手的放下唱臂,輕輕剝的一聲,鋼琴的聲音就這麼緩緩的流動起來。有別於吉利爾斯在其他錄音裡的雄辯,在作品110裡,吉利爾斯淡然的處理所有的樂段,這個錄音就像是吉利爾斯的天鵝之歌。從這樣老舊的音響裡所發出的聲音一點也不像是一部演奏型鋼琴,甚至連立式鋼琴的樣子都談不上,但是吉利爾斯這樣淡然的處理方式卻極合適這一套平淡無奇的音響,貝多芬的音樂加上吉利爾斯的演繹如同是一艘水晶作的船,張著白色絲綢作的船帆,航行在流著乳與蜜的水面之上,兩岸並排著高達數仞的法國梧桐樹,微風吹著船上著著七彩衣服的人,船上的人想著,就這麼一直走下去不要上岸。

第三樂章,複格。船還是那艘船,人還是同樣著著七彩衣,乳與蜜的水面因為起了風而起伏了起來。兩岸的風景變了,左岸是一望無際的芒草,風吹過來,如同起了巨浪,船上的人把手掌放在眉間遠眺,遠方打著雷,天空一片霧濛濛的,顯然是下著大雨,但是在極微小的區域裡,一束光線從間隙裡照向地面。右岸是一片黑暗的樹林,看過去可以見到樹林邊緣的樹伸出無數的手爪,像是要把靠近的人們抓了進去一般。當我們把影像拉近,船上的人的面目依稀可辨,那是Z,臉上掛著淚水,他舉頭望向左岸天際雲端露出來的一點光,過一陣子,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氣才下定了決心,把舵轉了方向,讓船靠了岸,他不由自主的把身上的衣服扯落,任由它掉在地上,然後他不顧芒草割傷手臂,一路上徒手撥開芒草往前走去。

這一刻,Z想起人子裡的王子與師父,以及師父問王子徒弟的問題。這一天,Z寫下他自己的第一篇文章,他為它取名為雙城。

從這一天起,不管Z的功課有多忙,他總是會抽一點點時間,三十分鐘都好,散文也好,故事也罷,也只有在這樣子的書寫過程裡,Z才可以看到來自天際的微光,每一個寫下的字就如同奮力爬上高牆與撥開芒草之時受傷所留下的血跡。不知道為甚麼,Z並沒有跟Y提到在Cafe Vinyl所發生的事,但是自然而然的,Z跟Y討論文章的時候開始變得無法專心,當時的他並不知道這件事的原因。多年之後,當他的寫作與人生經歷多了,方才知道原來寫作一事是這麼具有排他性,致力於寫作的人會不由自主的將其他事物的重要性一律排在寫作之後,而所 謂的事物當然也包含自己最親近的人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