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幾久以前一次的搬家過程裡,我在幫忙整理雜物時,從一個舊的櫃子的抽屜的下面翻出一本泛黃的日記,我好奇翻開那本子後才發現那是我母親的日記,我很快的讀了一遍,日記裡記錄了一些事,有些我還記得,有一些則忘了。看完之後我把日記放進了紙箱裡,多年後,這本日記已經再也找不到了,我問過母親,她說她也不知道放哪裡去了。
過了這麼多年,有些記載我還記得,多數則是忘了。但是自從Diane與Joanne到來,有些事我又慢慢記了起來,到底這些事是我自己的記憶,還是我看了母親的日記留下來的印象,又或是母親日常的描述,甚至是來自我自己的想像,我已經無法分辨了。
但是有一件事情是我可以確定的,那就是我小時候其實是個吊車尾的孩子。相對於我日後在校的成績,這是難以令人相信的。但是在國小四年級以前,這卻是千真萬確的。一個吊車尾的孩子所要承受的,也許是重到連孩子自己當時都無法想像的,我能走過來,靠的是母親的愛之外,還有一些周圍的人的善心,而上天眷顧的幸運應該也佔重要的一部分。
我很清楚吊車尾是什麼滋味,也希望有人看了這文章之後,不要因為自己吊車尾而洩氣,或是要是自己的孩子或學生是吊車尾的,也不要放棄繼續愛他們。因為真心正確的疼愛,會讓很多事變得不一樣。
就母親的日記裡所寫的,母親在生下我之前,其實流掉過一個哥哥,原因很簡單,母親的身體不好,又長期勞累,但是為了替我們家多打下一點保險分,所以我母親冒著心臟病發作的危險,才又懷了我。但是懷孕時期也不是太順利,一天到晚要安胎,到最後,我早產了一個多月。母體營養不好加上早產,據說出生時才一千多公克,而且皮膚很薄,可以清楚看到血管,又因為胃壁很薄,無法吸收食物營養,不管吃什麼東西,沒多久就原樣拉了出來,加上身體弱,身體有許多問題,所以不管是治病還是補充營養,都是靠打針。小孩子的血管本就不好打,我的血管更難打,而且打過就要換地方打過,例如臂彎打完換手腕,手腕打過換手背,手打到沒地方打了就換腳,腳沒地方打了就再換地方,然後等手可以打針時再換回去打手,這樣子輪流。從出生到將近四個多月大,我就在醫院度過。出生要報戶口,那時的婦產科醫生還跟我爸爸說不必急著報,因為不一定養得活。那時我媽媽每天看到我都哭得很傷心,還是我阿公跟我媽媽說,他幫我算過命,我不僅可以活下來,以後還會是我們家讀書讀得最高的,當時阿公講這話時,老實說沒人要相信,但是阿公既然說話了,我爸爸還是去幫我報了戶口。
據說,我的身體虛弱到哭沒聲音,笑的時候最多也只是牽動一下嘴角而已。從醫院回到家,我的胃已經開始可以吸收一點東西,但是僅止於有限的某些食物。那時,我媽媽因為沒有奶水,所以就熬很稀的粥,然後買魚,蒸熟後去掉魚刺,把魚肉弄碎,再放進稀飯裡一起熬到不需要咬就可以喝下去,就這樣到了一歲。看起來,我有活力多了,但是還是不太會笑。我倒是很常哭,我現在猜想大概是因為肚子痛吧!一歲多時,我被帶去檢查,照了X光後,發現胃裡有兩三個黑點,其中一個比十塊錢硬幣大一點,醫生說,我經常莫名其妙的哭大概是胃痛,事後證明醫生的診斷是對的。當時,我爸爸就買日製的妙利散給我吃,我爸爸說當時是一口飯一口妙利散,不過我覺得這說法有一點誇張就是,但是妙利散應該吃了不少。
另外一個問題是常發燒,幾乎幾個星期就來一次,每次都會燒到40度以上,從無例外。往往傍晚時體溫還正常,過了10點就燒到超過39度。當時的醫生姓藍,在中山路與六合路交叉口開業,真是有愛心,不管多晚,只要我爸爸媽媽抱著我去敲門,他總是會開門來幫我診治。那時他總是親自幫我打針,因為護士早下班了。這樣子半夜敲藍醫師診所的門的情況一直持續到我國小三年級,醫生總是稱讚我打針從不哭,不過我想這很容易理解,第一,前面說過,我很小時因為哭也哭不出聲音,其次是因為我從出生開始打過的針不計其數,早就不當一回事了。我記得我打針只有哭過一次,那就是大概二年級時,我要做靜脈注射,新來的護士連打了六次都沒成功,那時我才第一次哭。有一次發高燒一連兩個星期都沒退,逼得醫生要用抗生素(或是其他的所謂特效藥),那時有個傳說,說是那個藥可能會傷害聽力,但是那時其實爸爸媽媽已經快絕望了,所以據說就簽字幫我打了針,那次我媽媽也是哭到不行,所幸,幾天後,燒退了,我的聽力好像沒受到影響。這樣子的問題一直跟著我,到現在我只要一感冒發燒,通常就超過40度,而且沒一個星期月以上不會好,好了之後還要咳個一兩個月,看來,這狀況會跟著我一直到我走人為止。
從出生回家起,我媽媽睡覺時一直是把我放在她身邊,手一定摸著我的身體,一刻也不敢離開,幾乎每天半夜都會醒過來好幾次,摸摸我的額頭,確定沒問題後才會繼續睡。這樣子持續到我五歲要念幼稚園時為止。
就是這種狀況,我的身體雖然一日比一日有進步,但是要很好也很困難。因此,據說我是將近一歲才可以發出能聽得見的聲音,足兩歲之後才可以不用扶著東西走路,快滿三歲才會說話。三歲之前,我爸爸還以為我要不是耳聾,就是啞巴!我媽媽為這件事整整暗地裡哭了快三年。
想想,養了這樣子的孩子,不僅身體苦,心裡也苦,一方面不知道這樣子的孩子可以活多久,又怕這個孩子要不是不會說話,就是傻的,長大之後怎麼養活自己,這心要擔一輩子的。
對於爸爸媽媽來說,最大的壓力大概來自於親戚,尤其是與我家血緣很親,但是其實像是冤家的親戚,那個年代,想想看,家裡有了一個一天到晚生病,哭沒聲音,笑又笑不出來,該到會站的年紀不會站,該會走的時候也不會走,該會說話的時候,連爸爸媽媽都不會叫,反應慢,成天呆呆的,像個智能不足的啞巴,親戚有時當著面說,有時背後說,一定是爸爸媽媽上輩子沒做好事,所以才會出了一個啞巴兼頭腦有問題的孩子,那時我媽媽當然也只能以淚洗面,但是孩子生下來就生下來,總不能退貨。想想,那時的鄉下人的嘴巴還真是毒啊!
這時,唯一能支撐我媽媽有信心把我養大的人就是我的阿公。阿公常常要我媽媽別擔心,她說我是天上文曲星下凡,但是在天上犯錯,要下到人間來受苦(我阿公說的還真準,我身體上的苦真是一天也沒停過),而且我三歲前還沒有本命,過了三歲,本命有了,三魂七魄才會齊聚。
果然,滿三足歲的某一天,我開口說話了,而且據媽媽說,一講就是一整句或一長串,而且講太快太急了,還會咬了舌頭,我想我大概是沒講話太久,憋得難過,從此,我變成一個很愛說話的孩子,碰碰跳跳又愛亂吵鬧,只有每幾個星期來一次的發高燒才可以讓我安靜個幾天。我媽媽那時開始對我真的有了信心,她相信我不是天生的笨,只是因為身體不好,所以發展比一般小孩還晚一點。她會這麼說其實不是沒道理的,因為我的哥哥與姊姊都是很聰明的小孩,而且進小學就自自然然成了全班第一名,沒理由同樣的父母生的孩子會差天到地才對。
終於,我媽媽確定我是真的可以活的下來了,不過一天到晚不是發燒就是胃痛,一樣夠她煩惱的了。媽媽說,其實我應該謝謝我的哥哥與姊姊,因為他們在家裡最需要錢的時候,最難過的時候,特別的乖,也幾乎從不生病,而我爸爸那時工作賺的那一點錢大多被我拿來看醫生以及買藥吃了。
也因為我的身體不好,大概是覺得把我生成這樣,有點算是虧欠我,我媽媽特別疼我,所以我也對媽媽特別依賴,準確的說,是一分鐘也不能不看到我媽媽。小一點的時候,我搬回去鄉下,媽媽下田工作時,要把我放在籃子哩,用扁擔挑著一起去田哩,把我放在看得到媽媽的地方。後來搬到城市裡,不管我媽媽到哪裡,市場也好,煮飯也好,連洗澡也要在浴室裡放一個小板凳讓我坐在旁邊,否則我就會在浴室外面一直哭到媽媽出來為止。
剛搬到城市裡時,我們沒地方住,因為我爸爸在二姑丈的公司上班,所以我們就借住在二姑丈家。二姑不是我的親姑姑,二姑小時候被人棄養,我阿公就把二姑抱回家養,年紀大我爸爸一點。因為我阿公把二姑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待,所以二姑很感念阿公的恩情,所以對我們家特別好,連帶二姑丈也對我們很好。我們一家住在二姑家時,連吃飯都是吃二姑家的。二姑是個善良的女子,對我非常好,應該說是比自己的孩子還好,那時蘋果非常貴,一個大概50元,每次生病,二姑總是會買給我吃,我都是用二姑媽媽來稱呼她,因為除了自己的媽媽,就是二姑對我最好了。那時。我的表姊們,美珠,秀華與淑宜,一點也不會忌妒,對我比對自己的親弟弟還好,他們都是一放學就過來陪我玩,幫我媽媽照顧我,她們知道我身體弱,所以會背著我到處去走走,要不然就是用被子,兩個人抓著四個被角,像搖籃一樣搖著。要不然就是搶著餵我吃飯。一直到有一天,我爸爸想自立門戶了,二姑丈還借了一大筆錢,加上阿公賣掉果園的錢,讓我爸爸能自己開店做生意,我們即使搬了出來,還是常常受到二姑的照顧,表姐們也還是常過來陪我玩。
就這樣,我要上幼稚園了。我那時上的是建國國小附設的幼稚園,走路大概需要15~20分鐘,我爸爸帶著我走過非常多次,讓我熟悉路線,但是我似乎無法記起來那路線,一剛開始是爸爸去接我放學,我大概就傻傻地跟著走就是。但是家裡忙,爸爸無法一直這樣子接送我,剛好我的鄰居有一個小我一歲的男生(我記得他的名字叫梁偉哲)也跟我一起上幼稚園,他早就自己走路上學與回家,所以爸爸就要我跟著他回家。我們放學時會依照家的不同方向排在不同路隊哩,然後老師帶著學生從不同的路線過了兩個路口後就讓學生自己走回家,從路口到自己家裡大概走不到十分鐘就會到家,途中頂多經過一到兩個十字路口,當時的車不算多,行車秩序也好,過馬路只要看到綠燈走過去,其實很安全。就這樣子過了幾天都沒事,可是有一天放學,一位新來的老師把我們兩個排錯路隊的路線,因為偉哲很內向,而我又有點呆呆的,所以我們都沒有跟老師說她排錯了,於是我們被帶到不同的路口,過了馬路後,老師解散隊伍後就回頭了。我們兩個有一點驚恐,也沒方向感,所以只好手牽手順著路走下去,結果當然越走離家越遠,從中午放學,一直到太陽有點溪鞋了,我們還一直在原地繞圈圈,最後我累了,心裡也怕了,就蹲下來在路邊哭了起來,偉哲一直牽著我的手安慰我,說爸爸媽媽一定會來找我們。我們一直沒等到爸爸媽媽出現,最後偉哲想到一個辦法,他說他有把路記起來,所以我們可以走回學校,再照原來我們習慣的路線走回家去。
就這樣,我們在天黑後才回到家。那時,爸爸媽媽已經急到快要去報警,全家與左鄰右舍也都出去幫忙找人。媽媽看到我回到家,哭了出來。我自己則是先前哭太多了,那時倒是一點感覺也沒有,不過當天晚上,我就又發高燒,又一次在半夜去敲藍醫師的診所的門。那時,我真佩服偉哲,不但可以想出辦法,還可以一邊走路一邊記路,真不簡單。那時,我大概第一次體會到自己應該不算是個聰明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