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7日 星期三

Elegy

這個月以來,身邊周遭出了許多事,朋友的遠行讓我們沉浸在哀傷的氣氛中,日子變得有一點無以為繼,該怎麼走下去呢?也許是很多人藏在心中但是卻無法,不能又不敢問的,深怕自己內心那一點點脆弱被人發現,又好像這一點脆弱的浮現會像是核分裂連鎖反應一樣把自己給炸了開來,最後落得體無完膚。

好不容易,我履行了早在數月前就已經定下來的行程,一家大小去了趟花蓮,第三天起,我因為過敏,車子回到台北時舌頭已經腫脹到幾乎口不能言,食不下嚥的地步。經過治療,好不容易痊可,卻已然精疲力盡,沒有考慮太多,只覺得現在的狀況,不想能遠行也不想遠行,輕率地我取消了五月的巴黎行。不過那個周末是去年底訂好的清境農場的與同事與家屬的旅遊,原本是沒氣力了,但是禁不住同事的勸說,還是跟著一家人坐上遊覽車,這一趟不算辛苦的旅遊讓我的身心得到休息,但是回到台南來後,隱隱作痛的喉嚨預告著感冒的來臨,然後就是接著的發燒,緩解,再發燒,再緩解,直到前天,退了。原本預計的台北行,去看一位師父朋友的展覽也只得取消了。

我總想,我也許比其他人都需要一個心靈的醫生。

今晨,我泡了咖啡,期待青春的口味能喚醒我疲憊的身體,讓我的心得以從悲傷與深沉中解放,我本該播放快樂一點的音樂,但是我卻不經意地把Rachmaninov的鋼琴三重奏放上唱盤,這是我熟悉的悲傷至極的音樂,1893年11月柴可夫斯基辭世,拉氏在無盡的悲傷與追思的心情裡寫下悼念柴氏的曲子。而今天的我,獨自坐在辦公室,身心俱在疲憊的狀況下,聽著美藝三重奏這無與匹敵的演出。

可是,充滿著清香與振奮作用的咖啡進了嘴巴後,似乎是倒進了一望無際的沙漠裡一般,所有的水分與養分都被吸乾了,我的心好像是試圖飛越這片沙漠的鳥,但是在飛越的中途,血管裡的血液裡所有的水分,也隨著一點一滴的乾涸,然後我的心無助地墜落到沙漠的中央,那是最深的處所的所在,我努力地拍著翅膀,但是失去水分的心一點也沒有可以使得上力的來源,我在想著,PF在那狹小的充滿煙塵的空間裡,那最後的一刻,是否也如同我現在經歷的一模一樣,我想,PF的沙漠也許不只是在航線的下方而已,那是鋪天蓋地而來,讓人無所遁逃的,不可能有盡頭的沙漠,讓人連使力的想法都沒有,於是,PF知道這一步步往下的路,通往黃泉的路,她無所懼的,好像前因後果都想過了,但是直覺就是知道怎麼想都沒用的,甘心地隨著沙子落到不知底部何在的所在。那一天PF要我幫她代課的表情浮現在我的眼前,那表情確實是無所懼的,從容的,雖然我未能探知她的心裡真正的想法,可是對現在的我來說,即使是那樣子的準備好的PF,我還是無法接受。

我陷入對PF的哀念,面對眼前這片沙漠,耳中響著這悲歌,這唱片的封面似乎是在畫著我與所有想念PF的人,我們站在PF的身邊,一起面對虛空。時間就好像要永遠停在這一刻了。


RachmaninovPianoTrioBeaux


然後電話響了。

"蘇大哥,你早上有空嗎?",是陸大哥打來的。"當然!",我說。陸大哥走進來時,我放著Franz先生的D.934,我原本想,這是一首有讓人會有想跳舞的感覺的曲子,還記得我寫過的文字,那是讓風飛揚起來,然後小小溪水可以開始跟著跳起舞來的音樂。但是,從虛無裡傳來的鋼琴聲感覺不出想要跳舞的心情,小提琴帶著哀訴,用非常慢且長的旋律線,低音弦抖顫著,那也不是可以跳舞的節奏。我本想弄著起舞的清影,可是我的清影支離破碎,撐不起能跳舞的骨架。


Schubert934Luca

 

"蘇大哥,你今天的聲音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法?",巨大的沙漠把水吸到一滴都不剩了,我並沒有如往常一樣提起泡一杯咖啡款待朋友的心情,我的心不在這個空間,虛無替我回答著問題。

音樂繼續進行著,小提琴繼續哀訴著,鋼琴一點都起不了安慰的作用,或者說他一點也不想安慰什麼,琴音淒厲,快樂音符的背面隱藏的悲歌比無力的面對一大片沙漠還要令人難忍,這就像是拿刀子割開著肉,把肉翻了起來,見到了思念的白骨,然後看著鮮血滴下來,卻還要硬擠出一點笑容。我把手伸向唱盤,猛然提起唱臂,音樂聲嘎然停止,這不是待友之道,不要壞了朋友來訪的興致,我想著。換別的唱片吧!我想。

"還是聽點Ludwig先生的音樂吧!好嗎?",我詢問。


BeethovenPS109Gulda


“好呀!”,陸大哥一如過往地Nice,我放起了Gulda的演奏。

"這個版本我也有啊!怎麼聽起來這麼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呢?"

"他的低音豐富極了,我覺得速度似乎慢了一點,可是不會有平常聽起那躍動的感覺,可是還是可以有活潑潑的情感,不尋常的低音響板的共鳴美極了,與右手的聲部和諧的相處著,像是心與手的對唱。"

"這樣棒的演奏,為什麼過去不出名呢? 是不是Gulda先生老是愛與眾不同以至於不見容於當世主流呢?還是一般人的重播系統沒辦法展現他的演奏呢?",陸大哥不禁替Gulda抱不平。

"也許都有吧!?"。

"Gulda算是幸運的呢!雖然他愛作怪,不過還是能在主流公司出幾張唱片,音樂會還是一堆人愛聽,不紅在他來說應該不是問題吧!真正的懷才不遇的人更多吧!"

這時,陸大哥瞥見放在一旁的Hess女士彈的貝多芬,"可以聽一下這個版本嗎?"


BeethovenPS110Hess


貝多芬作品110,第31號奏鳴曲的琴音就這樣悠悠地演奏了起來。路德維希先生終究回到古典的形式,跟著他的巴哈前輩。這麼簡單的型式,似乎呼應了他年輕的時代所作的曲子,也許人到了晚年,最後的時刻,能做的大概也只是這樣子的事情吧!回到自己生命的起點,以及,

"回到超越這段生命的起點之前的某一個點",對於貝多芬,也許這個點就是巴哈吧!

音樂裡沒有往常的大開大闔,連這曲子該有的靜謐與天地寬都沒有,Hess的腳步平順的走著,斷句時會忽然慢了下來,是在回頭看著什麼嗎?

"蘇大哥,是你今天的聲音不一樣,還是這演奏不一樣。我覺得這音樂繞著非常深層的悲切,而且這悲切似乎只是露出水面的冰角,可怕的是這冰角就已經大得像一座面積如一個都市般大小的山了,那藏在底下的,怕是千年來未都曾融化過的哀傷,怎麼會這樣呢?"

是啊!有誰可以平撫這樣巨大的哀傷呢?對不起,我的好友,今天讓你聽到這樣的音樂,希望有一天,這冰山融化後所化成的水可以淹沒那鋪天蓋地的沙漠,PF可以再來一次,走過這一切的試煉,把她的悲傷撫平,把我們的悲歌停止。

癒合傷口不是醫生可以代勞的,每一個人的傷口都需要自己來照顧。人被迫要在天地間獨自飛越眼下所有的一切,有可能底下是一片青山綠水,但是即便是可以把你身體裡的水分都吸乾的沙漠也好,或者是能夠讓你的血液結凍的極地也罷,你還是得繼續飛不可,一但飛不過去掉了下來,就是墜入到了見不到底的地方。可是人終歸還是非得自己爬出來不可,再飛,再墜落,再飛,再墜落,一直到了解那一天,其實沒有沙漠與冰原,沒有青山綠水,也根本沒有飛翔這回事。

下班時,我走過PF的辦公室,看見PF的辦公室裡的燈亮著,我在想,是PF知道我們在為她悲傷嗎?是她回來整理她的辦公室嗎?我走過去,輕輕的,以完全不發出一點點聲響的方式將門扉撥開一個小縫,怕的是回來的PF知道是我過來,因為不願意再見到我而馬上離開,消失。我期待自己能看到留著一頭長髮穿著長長風衣的如俠女一般的身影,背影。然後,該做些什麼,能做什麼,其實我也不知道。在我想起自己接下來可以對回來的PF說些什麼時,我了解那不過就是PF的家人過來收拾過去屬於PF的東西而已。

要到什麼時候,屬於我們的悲歌才會停止?融化的冰山是否可以將沙漠灌溉出青山綠水?又或者,冰山還是冰山,底下還是萬年不化的悲切,沙漠還是沙漠,一如往常地鋪天蓋地,吸乾所有接近它的生物身上的水分,將飛不過去而墜落的心埋進深不見底的,心的墳場,悲歌永遠沒有停歇的一天?

也許這是個不會有答案的問題,就像是貝多芬的作品110該怎麼演奏的問題一樣。但是,在我們身所處的這個時空裡,我想,Rachmaninov的悲歌還是會繼續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