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三個月來,我無法寫出一篇夠分量的文章,之前的小說也就這樣子停了下來,我覺得我的身體裡面的能量不見了,剩下外面的一個空殼子,每天在工作的地點與自己的屋子來回,不知道這樣子的意義在哪裡。我不知道是否有人也跟我有一樣子的身體感覺,那就是,當身體急需要食物,但是因為不明的理由卻補給不上時,嘴巴裡面出現一種鹹鹹的味道,好像血慢慢滲出來一般,那時會想最好不要把嘴巴張開,怕血就這樣噴將出來,然後倒在當場,再也起不來。
沒有食物時的身體狀況就是這樣可怕,那時感到對生的恐懼,不是死喔!若是死的話,就是啪的一聲,過去了,然後就停在那個狀態就好,生這個東西會驅使你做初一切努力要活著,偏偏活著這件事實在不是那麼容易,要太多方面的配合了,要是心臟停個幾分鐘,呼吸一下子接不上來,腦子裡的血管一時間不聽話爆開了,都讓活著這件事做不成,這麼辛苦,可是偏偏要活著,那感覺更辛苦。以前,我覺得死跟聲是兩件對立的事,後來,我體會到,這兩個東西根本就是綁在一起的,或者說是生先生硬要纏著死先生不放,死先生一點也沒有說不的權利的就這樣子接受下來。
到底為什麼會覺得失去能量到身體裡面空虛呢? 我也不能說有什麼單一的特定原因,確實來說,是很多事件加在一起的結果吧! 這樣子的狀況的副作用當然就不是普通的嚴重,這讓我覺得身體與心裡都嚴重的扭曲,扭曲到像是把便利商店的罐裝水的塑膠保特瓶,用500磅的力量扭轉,再用1000磅的力量壓扁的那種地步。但是這樣子的感覺,與其說去追究聽來普通又平凡的原因,不如觀察看看副作用會比較有趣點。一個人被折磨到像壓扁的保特瓶的地步,會有什麼行為產生呢?
總結來說,就是空虛,希望抓住身邊一切能抓住的所有東西,財物想當然耳比較其次,要抓住的當然是以人為重點。要怎麼抓住人呢? 不同人有不同作法,我的方法比較奇怪,但是其實說來也算普通。那就是融合入我要抓住的人所屬的群體,小時候的我所能想到的就是盡量學會做跟大家一樣在做的事,想一樣在想的事。
所以國小時,我必須會踢毽子,打陀螺與紙牌,雖然我心裡一點也不喜歡這些玩意兒,但是朋友都會,所以我也要會。國中時,我也必須在書包裡放一支扁鑽(沒磨利的),打彈子,打架與把馬子,因為唯有這樣子,我才有哥兒們可以一起玩,我才有歸屬感。我第一次遇到矛盾是國二時莫名其妙被編到升學班,我猜是我父親運用一點影響力加上我剛好國一成績不算差。到了升學班,身邊的同學看起來跟以前的朋友都不一樣,那簡直是不同星球的產出物,升學班的同學不把馬子,不打彈子,當然更不會在書包裡放摺疊刀,衣服也是規規矩矩的沒一點花樣,不像我的鞋子走起來會咭咭響,褲子有一點喇叭。當然,這些同學會計較考試分數,也相當善於當貓爪子,這些事都是以前的我還沒學會的,我的放牛班同學還是會約我一起出去,被升學班同學撞見,隔天一定會被訓示一番。為了在升學班能找到認同,我跟朋友出去後回到家,還是會認真的讀一下書,就這樣,功課好了,老師對我臉色好多了,也交到朋友。那時在我原有的放牛班裡的老大是我敬佩的,很多事我都模仿著他,例如穿著與書包裡有扁鑽,當然也包含把馬子這件事,所以我有一個到現在我都不清楚算不算是女朋友的馬子,我想那時的我應該不清楚愛情是什麼,不過兩人一起在電影院裡手牽著手看電影,順便摟抱一下,不是件令人討厭的事就是。但是在升學班裡,也有一位同學讓我很敬佩,他的名字叫阿弟,阿弟不是全班第一名,但是很迷數學,整天抱著參考書在解題,厚厚的眼鏡片後面,有著一股無比的執著與魅力,最重要的是,他從來不計較分數,也不當貓爪子,一旦解出問題,也樂意分享心得給其他人,不像一般人,天天嚷著沒讀書隔天考試總是高分。阿弟有一本筆記,記錄著他所有的解題技巧,那是他唯一當成寶貝的東西。阿弟吸引我的地方就在他的天真與無私,我想著要跟他做朋友,但是一剛開始我的數學實在太差,所以一時間我沒辦法跟他講得上話,所以我就只好努力讀書,我的記性很好,所以一般科目一讀就記下來,但是數學卻著實花了我一些時間,我慢慢地,一次一次的考試都有進步,一直到我開始可以跟阿弟討論數學,然後兩人一坐下來就可以忘記時間。我不知道我們算不算是好朋友,從外表看來,應該是吧!所有人都覺得我們是最要好的朋友,我自己也是因為這麼覺得而感到高興。這件事所帶來的副作用是我的班排名一下子就到了全班前十名,而且進了全校的排行榜。
從那個時間開始,我原來放牛班的朋友開始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我,排名越前面,我就在朋友圈子裡更難過,到後來,甚至老大都不太跟我講話了。因為在升學班裡面,除了阿弟以外,我實在也沒別的好朋友,畢竟一個放牛班轉過來的學生,受到的奇怪眼光也一樣沒少過。有一天,我向老大抱怨,老大說,好吧!既然你這麼重視我們,那你要證明給我們看,下星期我們要跟隔壁學校的談判,要是沒談好,打起架來,你要負責給他們的老大一下狠的,這樣子就夠了。不說我的扁鑽本來就沒打算用,其實我從來沒想過要傷害人,我的心裡其實是非常害怕的。談判那天到來,雙方雖然都帶了傢伙,最後架沒打起來,雙方的老大最後決定各讓一步,把地盤畫分好,然後合作把鄰近職校的人趕出去。我慶幸我不必用扁鑽去刺人。不過,老大照樣沒放過我,他聽說我跟阿弟很好,要我跟阿弟畫清界線,也同時跟升學班裡所有的同學證明我還是他們的一份子。不知道老大從哪裡聽來的,知道阿弟有一本視若珍寶的筆記本,有天放學,一群人在校外堵住阿弟,抓住阿弟的手腳,老大一把把筆記本搶過來,然後把筆記本交給我,要我在阿弟面前撕毀它,為了獲得朋友的認同,我忍痛一頁一頁的撕,我看到阿弟的眼睛像要冒出火來,但是既然撕了第一頁,也就撕到最後,最後一群人一哄而散,留下我跟阿弟。阿第一邊哭一邊撿,我在一邊想幫忙,可是阿弟不斷把我推開,任憑我怎麼解釋都沒有用。這是我一輩子以來做過的最不可原諒的事情。那天晚上,我把我所撿到的部分,一片片黏了起來,隔天跪在阿弟面前,請求他原諒,阿弟默默的把我黏好的筆記本收下,臉色鐵青,一眼也沒再看我,然後一直到畢業為止,阿弟都沒再追究過這件事,也沒跟老師告狀,不過我們彼此也都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國中畢業後,阿弟隨著家人移民到美國。
後來我了解到自己的愚笨,我的朋友根本已經不想我繼續再跟他們在一起,他們不過是要找個難題讓我知難而退,沒想到我真的會去為難我的朋友阿弟。但是即使我違背自己的良心,我失去一個朋友,同時也挽回不了原來的朋友的友情,至少當時,我以為這就是友情。後來我了解到,即使我故意把功課弄爛,回到原來的班級,我也不是他們的一份子了。
於是,我孤單的過了國中的階段,沒有朋友,那種可怕的空虛,我到現在想起來都還會顫抖。所以,要是再遇到我覺得可以當好朋友的人,我就會試著模仿他們,某種程度或方面的,我知道這樣子一點用也沒有,不過,我卻沒辦法不讓自己這麼做。幾十年下來,我學會很多事,雖然在我心中知道這些所謂學會的多半只是半調子而已,離真正的專家還非常遠,副作用是為了這件事弄得自己非常疲累。這樣子的疲累所帶來的空虛感不下於沒有朋友認同的空虛,但是國中發生的那件事給了我太大的震撼了,幾乎是好幾年我才從那種空虛再站起來,我告訴自己,不管再怎麼樣,我絕對不讓這種事再一次的發生的。我並不是說學做這些朋友所專長的事是無用的,當然不是,他們都是大行家,我也不是學得沒興趣,像是調整唱盤與寫作就很棒,只是樣樣事情都來,實在太累人了。
還有,這裡面有一種可怕的扭曲,把一個人的自我存在的主體扭曲到沒有辦法恢復的狀態,這樣子的扭曲所帶來的是希望自己認定的朋友也需要用同樣的方式來對待自己,像是Cause and Effect一樣的分不開。不問是非的,所有的事情,我們希望所謂朋友,就是要選邊站,而且不選這一邊的話,那就會是徹底的失格,然後,把被歸類在不是朋友的類別裡。
然後,我知道,原來這樣子的扭曲到處都是,我懷疑,到底是不是每個人都經歷過類似我所經歷過的事情,要不然,為什麼這世間到處都會充滿這樣子的扭曲呢?
終於,這樣子的扭曲到了極限,這極限不是把人的腦袋與身體崩壞,就是腦袋跟身體要對這樣子的扭曲反擊,把這樣子的扭曲沿著原來的方向轉回去,一直到原來沒有扭曲的時候一樣,也許這樣子的反轉也會轉過頭而造成另一種扭曲,但是不轉回去,我想隨時就可能會聽到"浜"一聲,然後身體裡面的什麼東西就這麼斷掉了也說不定。
決定反轉的那天,看起來是一個人崩潰的樣子,但是那不是真正的崩潰喔!那是反轉時所帶來的疼痛吧!我跪在地上,讓眼淚鼻涕隨著他們自己高興流了滿臉,滿身,滿地。哭聲就像是老狼臨死前的嗷叫,這樣子持續了將近一個鐘頭,我把所有的氣力都放盡了,我在等待自己的哭聲止歇,我在等待眼淚鼻涕停止再冒出來。
雷總是要停,雨總是要歇,雲總是要散。
然後,我想我不必再做任何模仿的事,也不必再刻意做取悅的事,很多的不必就不必再提了。我想到了我這個年紀,我了解我應該不是個壞人,應該是個平常可以聊天的人,對某些人來說,應該還算值得交往。或者我錯了,我是個不值得交往的人,畢竟我對我的朋友阿弟做過那麼糟糕的事,那這也就算是報應。但是,朋友們,我真的累壞了,假如要我達到某個標準才能當你們的朋友,不管這標準是什麼,我終究是無法辦到了,假如我該選邊站才能當你們的朋友,不管是哪一種邊,我終究是覺得太沉重了。假如當我是朋友,那麼不管我是不是什麼事都做不好,不管我是不是沒選對邊,甚至什麼邊都不是,還能當我是朋友的,我就會很高興。能這樣,我想著都會感動到哭的。
No more Two Sides。
朋友們,請原諒我的任性,因為我實在是夠了。
後記: 人生其實是充滿奇蹟的,在我要離開紐約的最後一個多月,我在紐約市立圖書館裡遇見阿弟,他還是留著當年的三分頭,他認出我,並且從我後面叫住我,我轉過身來,也同樣一下子就認出他來,那時他已經拿到醫學博士學位,並且在紐約市的一所大學裡做研究。阿弟還是保有當年的天真,我向他再次道歉,他說他現在一點也不介意,因為他後來在念書的過程裡了解到,所有能寫下來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心裡面牢牢記住的事。我們一起吃晚餐,聊到深夜,接下來幾天,我們還見了幾次面,一起去聽了場音樂會,然後我才飛往西岸開始另一段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