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 我的母親在我出國前幫我買了一件在當時算是名牌的衣服. 這是一件藍色的風衣, 因為我一向不喜歡穿雨衣, 這件風衣夾克在小雨之下是不太會滲水的, 加上不過風 內面鋪棉, 衣領處的拉鍊拉開後又有帽子, 所以成為我在紐約與加州時最常穿的衣服.
到紐約的第一年, 我有幸認識了少數幾位台灣過去的學生, 老大廖錫卿(因為他年紀最大, 社會經驗最多, 我們以她馬首是瞻, 又因為酷愛Bach, 所以自取名為Sebastian), 張明宏, 陳友文與珮妹(王馨珮). 第二年, 張明宏, 陳友文與珮妹離開紐約, 老大到Bell Corp. (後來的Lucent, 再後來Lucent倒了換人接手), 我則是惟一留在紐約繼續念書的.
那時, 我們聚在一起讀書, 運動, 做蛋糕, 聽音樂. 那時除了老大與我之外, 沒有人聽古典音樂, 我帶了一些 CD過去他們那邊, 其中一片是Heifetz拉的Tchaikovsky Violin Concerto, 當然還有孟氏, 貝氏以及布氏等所謂的四大小提琴協奏曲, 但是大家最喜歡的還是Tchaikovsky, 明宏說還是”海倫仙度絲”+ Tchaikovsky 聽起來最爽, 那時我們就用老大的手提CD放出來聽, 通常那是大家一起吃飯的時間, 吃了飯過了後, 又各自回去念書.
後來, 所有的人都跑去買了CD, 有趣的是友文跟明宏一直都沒買可以撥CD的機器, 而當時, PC是無法聽CD的. 又因為如此, 大家偶而會一起去費雪聽聽音樂會, 聽完後又到鄰近的Tower Record買唱片, 等大家都累積到幾十張時, 友文買了手提的CD收音機, 而明宏一直堅持不買, 後來他到了加州才買, 真會撐.
在他們離開前, 我剛考過資格考後, 大家一起到紐澤西考了駕照, 租了一輛中型房車, 五個人上路到處玩, 其中一站經過D.C., 我們在國會山莊前拍照, 我站在最左邊, 然後依序是珮妹, 友文, 與明宏. 老大那時負責拍照. 我還記得我側著身體, 一邊看著鏡頭, 那時我的頭髮還算多. 老大按下快門之際, 一陣風過來, 把所有的人的頭髮吹了起來, 那時正是意氣風發, 美好的未來似乎就在我們的眼前, 那是我記憶中我被拍得最好最自然的照片. 一群剛拿到駕照的學生, 開著車北到加拿到, 南到北卡, 卻也沒出什麼大麻煩.
可惜, 那張照片在搬家時失落了. 當時, 我不知道這張照片對我來說會是這麼重要的, 要不然我也不會弄丟它.
因為我太常穿我的藍雨衣, 他們總是說藍雨衣像是我的標籤, 我說, 這是最合是紐約天氣的衣服, 不是嗎? 有一天, 明宏自收音機裡發現了這首歌. 就是那首有名的藍雨衣, 他跑去買了一張. 我們都好喜歡. 不過我說, 我的藍雨衣裡沒有悲傷, 只有歡樂.
那之後, 我們各自分飛. 除了老大在Bell Corp.做是很順利之外, 其他的人在接下來的一兩年裡都不是太順利, 友文雖然順利進了ULCA並在一個全美做固態電子最有名的實驗室讀博士班, 不過聽說在那實驗室很辛苦, 念個十年才畢業是很正常的, 明宏則是轉了幾個學校, 一直沒找到能待下來的地方, 珮妹的工作極辛苦, 日以繼夜, 人都憔悴了. 而我則是在可能會換指導教授的情況下, 獎學金一度沒著落, 差點斷炊.
很多時候, 當我們覺得一切都美好時, 怎麼也沒想到等在後面的會是一連串的失意, 但是正當快要被一連串的失意打倒, 卻還僅存一口氣, 想說不要放棄, 再撐一下, 那時常常就否極泰來了. 所以我是幸運的.
但是除了珮妹工作穩定下來, 結了婚, 有了孩子, 老大回台灣在工研院升了官. 我跟其他兩位就還在替各自的未來擔心, 因為實在不知道這學位是否念得完, 友文與明宏後來失了連絡, 我幾次寄信都得不到回音, 後來連信都被退了回來, 因為查無此人. 我自此失去了兩位摯友的消息.
說是摯友, 是有原因的. 因為當我第一年在紐約時, 生活, 學業與感情都在極困頓的狀況下, 要不是他們一天到晚邀請我去他們家吃飯做功課(當時他們四人共同租了一間公寓), 我想我已經被自己打敗, 回家了.
多年來, 我還是在找尋他們的蹤跡, 還是沒能找到.
同時, 我的求學過程下一個重大困難也跟著來到. 幾經波折, 我跟到我後來的指導教授, Prof. S.P. Kim. Prof. Kim對我非常好, 在他的耐心指導下以及獎學金的支持下, 我得以繼續我的學業. 那時的研究領域裡, 小波轉換(Wavelet Transform)正紅, 我也跟人家一頭熱地投入研究. 當時, 我證明了一組特殊的Prolate Function可以等同於一組Wavelet, 我花了快一年的時間證明所有該證明的定理並寫好論文, 我的指導教授也非常高興, 但是就在我投稿後一個月, 一篇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文章登了出來, 就是我投的同一個IEEE期刊, 定理證明部分比我做的還要簡潔完整, 我的指導教授決定withdraw那篇論文, 然後跟我說他決定幫我另外找研究方向.
那時, 我記得我整整有十幾天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我的耳朵裡一直有一個聲音在響著,
你畢不了業了, 你畢不了業了, 你畢不了業了,……
當時的我真傻, 其實只要像Prof. Kim說的, 換一個題目再努力就行了, 不是嗎? 可是當時的我就是怎麼也繞不出那個圈圈. 大概是因為我本來奢望著1991~1992年就可以拿到學位了, 後來發生這件事其實跟畢不畢得了業根本沒關係, 它只跟哪時候畢業有關, 不是嗎? 因為能夠坐那等高難度的問題, 換成其他問題是不必花太多氣力的. 可是人一旦想不開時, 連這麼簡單的問題也分辨不出來的. 當然了, 要是能早一點畢業, 是不是也意味著自己比較厲害呢? 我想.
其實不是, 早一點畢業不過意味著我能學到老師的東西越少, 不是件好事.
還有的, 也許就是那份虛榮吧! 當時的我還真傻呢!
當然, 這一段低潮只持續了不到半個月, 我回到實驗室跟老師好好討論了一陣子, 又找到新題目了. 之後, 我的學業就一帆風順了. 在研究上吃了多次苦頭, 老天爺大概覺得不必在這方面繼續鍛鍊我了.
回台灣前, 我到加州工作, 那時順便去拜訪珮妹, 當年說要生一打孩子, 一半男生一半女生, 男的去做泥水工人, 女的要推入火坑的珮妹, 生了一個男生, 寶貝到不行. 夫婦兩人在San Jose買了棟大房子, 有著綠意盎然的前後院, 院子裡還有高高的樹木, 一間房子裡有兩件餐廳加上七八間房間. 就這麼三個人住. 問珮妹說, 還有11個孩子呢? 她笑說, 一個就嚇到了, 再來11個會死人的. 我又問, 那孩子長大要讓他去做土水嗎? 她又笑著說, 要是不爭氣, 不長進, 就讓他去吃點苦. 旁邊的Simon(珮妹的先生)在一旁笑著 用一種無限關愛, 當時的我所沒辦法體會的眼神看著珮妹母子. 我知道珮妹找到幸福了.
五個人裡, 已經有兩個人找到幸福了. 友文與明宏還是不見影蹤.
而我, 還飄盪在不太下雨的加州, 冬天裡, 加州不下雪的, 頂多就是霜. 說是不冷, 可是還是常常華氏28~32度的天氣. 從住的地方到辦公室, 騎腳踏車要足足四十分鐘, 一路上坡, 雖說坡度不陡. 平常, 我很喜愛這段路, 因為沿路參差不齊卻又高聳參天的樹木, 讓人覺得這樣的路即使再長一倍都值得每天騎的, 但是在冬天, 樹木不是那麼綠, 天氣又冷, 原本40分鐘的路要多花個10分鐘才會到, 整個人必須縮起來騎車, 每次鼻子都凍得快要掉下來, 我用一個頭套把整個頭套住, 只剩下眼睛露出來. 那是個裡外都可以用的毛線頭套, 一面綠色一面黑色的很棒的頭套, 那是朋友在滑雪店買來送我的, 冬天他們都會到附近的滑雪場滑雪, 說是不遠, 可是對於一個沒有汽車的人, 那是不可能可以到的, 對於一個一年薪水不到3萬美金又是住在全美房租幾乎是最貴的地方的人來說, 去一次的費用讓我覺得還是算了.
每天騎車上班的路程裡, 伴著我的就是這件藍色的雨衣. 每當冬天微微下雨時, 它真的幫了不少忙, 有它在, 我的身上不會濕, 雖說還是覺得有點冷, 但是上車十分鐘後, 身體熱開了之後就不覺得會冷到受不了.
就這樣, 我在加州度過了十個多月, 然後打包回台灣. 而這件衣服已經因為常穿而顯了一些老態了. 1988年~1994年, 它陪我度過了近七年的時光.
回台灣後, 第一份與第二份工作都在新竹. 新竹的天氣也是需要像這樣的衣服, 雖然後來買了車了, 不過新竹冬天的風, 寒氣, 與濕氣, 是讓人難以忍受的, 那讓人難忍之處, 似乎還嚴重過加州接近攝氏零度的冬天. 常常除了它之外, 外面還要再罩一件大風衣, 然後另加一頂帽子, 才可以讓我覺得不是那麼冷. 自此, 我養成經常性帶著帽子的習慣, 奇怪的是, 在美國那麼多年都不覺得需要帶帽子的, 到了新竹卻一下子就覺得需要了.
這穿了多年的衣服顯示出它優越的地方, 那就是跟主人之間形成一種無法形容的默契, 穿上它時, 那種安全感是別的衣服所無法產生的, 在冬天, 那像是跟著自己的影子, 或者說是跟自己的影子一般的重要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你可以想像當自己的影子不見了的時候你的反應嗎? 在新竹的冬天, 沒有藍雨衣就如同我不見了影子一般, 我變得不太洗它, 因為在新竹, 洗了之後要等兩天以上才可以乾, 所以我頂多一整個冬天就洗那麼一次. 別誤會我不愛洗澡洗衣服, 我是每天洗澡, 洗頭, 換衣服的, 我有洗衣機, 洗衣服一點都不麻煩, 我只是不想洗, 不敢洗我的藍雨衣而已, 我怕那個安全感不見了, 那樣, 我會出事的.
就這樣子, 領子, 袖口, 甚至手肘處開始這裡破那裡裂了. 顏色也開始褪了. 衣服老了, 就如同它的主人一般.
十年前我搬到了台南, 藍雨衣也夾在行李之間跟著我下來. 台南的天氣漸漸地讓我需要穿藍雨衣的日子少了. 有一次回老家看父母親, 我穿著它回去, 母親看了這衣服, 還記得這是17年前買給我帶去美國的, 不過她覺得太舊太破了, 也正好髒了, 要我把它留下來, 說是要幫我洗一下. 結果, 那一次之後我就在也沒有把它帶到台南去了. 從2005年開始, 它就在被洗乾淨之後躺在老家的衣櫃裡, 沉睡了四年多.
2009年冬, 有一次我回老家, 溫暖的天氣一下子變了天, 我沒看天氣預報, 沒帶保暖的衣服, 也沒開車, 正在煩惱要不要借父親的冬衣來穿, 打開衣櫃, 看到藍雨衣躺在一邊, 20年的往事一起湧了上來, 如潮水一般, 周而復始, 我呆呆地站在衣櫃前, 看著水位慢慢高了上來, 打濕了身體, 一直打濕到心所在的位置, 然後高到了淚腺所在的位置, 一會兒過後, 水位慢慢降下來, 一直退到打不到腳底板的位置, 我摸摸自己的臉, 有點濕, 那大概是浪花與淚水一起造成的. 我隔天就穿著它回到台南.
我想念大家, 老大, 明宏, 友文與珮妹. 五個人裡, 已知已經有三個人已經找到幸福了.
接下來的一陣子, 我就穿著藍雨衣來來去去, 同事問我是不是缺錢, 我笑笑, 沒有回答.
其實, 我也感覺到, 這不是一件穿起來感到舒服的衣服了, 因為棉質的部分都幾乎掉光了, 領子破損的部分磨擦著我日易敏感的皮膚, 是有點難受, 但是穿著它, 我彷彿是回到那個年代, 我們五人, 一起開著租來的中型房車, 一路到了D.C., 我們在國會山莊前拍了照, 那是我一生中拍得最好的照片之一, 那是跟我的摯友一起合照的, 那時我們所有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 那是五人都對未來充滿了信心與期待的時刻, 那是我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 我的朋友, 我們五人.
看看鏡中不再年少的自己, 我在想, 友文, 明宏, 你們到底在哪裡?
2009.11.30的傍晚, 我去保母家接Joanne回家. 那天的天氣也是突然就變天的. 保母問我有沒有多帶保暖的衣服, 我回說沒有, 那天我又是騎機車上班, 下班直接去接 Joanne的. 我身上穿著這藍雨衣, 裡面就只是一件T恤, 我把藍雨衣脫下來給Joanne穿上, 幫她把袖子捲起來, 長度過了膝蓋, 她很高興, 也覺得很新奇. 上了路, 我問Joanne會不會覺得冷, 她回答說不會, 很好玩, 她轉過來抱著我, 興奮得大叫. 我則是一路發抖著騎著機車帶著Joanne回家, 回到家後, Joanne過了好久才願意把藍雨衣脫下來.
我知道, 藍雨衣該退休了. 這件藍雨衣起先承載的是母親的愛, 然後我帶著著份愛, 一個人飄洋過海, 遇見朋友四人, 我們五人就這樣過了很棒的一年多, 然後, 我帶著附在藍雨衣上面的, 朋友四人的友情與祝福, 回到台灣, 在新竹落腳, 2000年時再到台南工作至今, 藍雨衣有著我的一部分, 最後, 還給了女兒Joanne一個晚上的溫暖, Joanne把我的一部分穿在了身上, 這衣服上的回憶與感情是無限的, 這衣服裡收藏著天長地久的祝福.
藍雨衣要退休了, 我現在最想知道的是, 友文與明宏兩人在哪裡, 他們幸福嗎?
要是有一天我再遇見他們, 要是有一天我們五人再次聚在一起, 我們該再拍一次照片, 那時背景是什麼應該不重要了, 我似乎已經可以看到的是我們五人的臉上的幸福. 那時, 我會再把退休的藍雨衣拿出來穿上, 來拍這張照片. 那時, 這張照片不會再弄丟了.
今天, 就讓”海倫仙度絲”拉的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協奏曲來記取著一切吧! 藍雨衣一點也不會悲傷, 它的主人只是在想念他們五人.
12 則留言:
只是想告訴您,我喜歡讀您所寫的故事,在這樣的夜裏,讓我想起了自己的往事。
都忘了問你地震你們那裡還好嗎?不過看你寫得那麼興致高昂,應該沒事,希望大家都平安。:)
真是情義溢於文字,令人動容不已!
tried google? :p
好文。
嘿!再寫下去我要沒飯吃了。
phil
Dear W:
一切平安.
Dear Lin:
謝謝你.
Dear lyyoung:
只是老了都在想過去.
Dear buffett:
Tried. Even Facebook.
Dear 老大:
您愛說笑. 還在努力.
Dear G:
Thx.
Thx?
我又做了什麼事被你抓到?只不過在網路線的彼端,感動到偷偷地流淚罷。
世上有情者眾, 但既有情又能順暢表達的, 才真是有福之人. 阿聞就是其中一個.
我最大的福氣是認識你們.
這兩天, 多謝朋友們的關心, 我很好.
學術圈子裡的從業人員是智識上的菁英,
如何讓他(她)們樂於在競爭下維持平衡的生活,
似乎是迫切的課題。
就我這個豆腐渣腦袋想來,多笑,多聽音樂,多運動,多在慾海中沈淪,或許也是ㄧ種救贖的方式。
您腦袋好過我們這群所謂的智識上的菁英.
不知道慾海沈淪包不包含在音聲裡無法自拔呢?
正是。
您常掛在嘴角旁的銘言:「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這無益之事大有益處,正是安身立命處所。
君不知營生之事多苟且?使命感是不該單單放在其上的,知敬業樂群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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