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又碰到了另一位強者我同學,周博士。強者我同學說,玩管機就要先收管子,因為管子只會越來越貴,尤其是好的老管,不管是二手的還是NOS,反正收了就對了,尤其是開頭是G,T,W的更是非收不可。可是你知道嗎?一隻刻字的某數字管子一隻要100多美金,簡直是坑人,我忍痛收了幾隻沒刻字的,以及其他由B到W的一堆管子,說到那幾隻B管還是強者我同學從他的垃圾堆裡撿出來送我的。 後來我才知道破百的管子二十年後已經破千了。
但是玩過管機的人都知道,換了管子聲音就不同,於是,我整天神經兮兮的在想,到底是管子不好,還是機器不好。所以除了換機外,我多了一個嗜好,換管子。
在加州,我碰到強者我同事,Dr. Jay,他跟我說,其實線材影響很大呢!因為不管是線還是接頭,訊號線與接點處因為不好的阻抗匹配,於是電訊號在傳輸過程裡,其中的電子會被延遲,反射,繞射,...,這是一定要避免的。說得太有道理了,所以我又多了一堆線材,最粗的比我的小臂還粗,線上面還有一個密封的,外面有個大旋鈕,據說是可以調整聲音的旋鈕,而且轉一轉之後,聲音還真的不一樣。
回了台灣後,又碰到再一位的強者我同學,侯博士。強者我同學的強項是喇叭,當然,歷史會重演,所以我又多了一項嗜好,換喇叭,一年要換好幾對。
此時的我所擁有的器材種類還真不少,唱盤,CD,前級,後級,管子,唱頭,線材,喇叭,每依樣都有好幾套,湊一湊可以組個三四套音響沒問題,我整天在手上的器材裡東調調,西換換,卻還是一邊在看著有沒有其他的新器材可以改善我的聲音的。 於是,
我忘了音樂了。
於是,我很少把整張唱片聽完,甚至是連整首歌或整個樂章聽完都很少,每次總是在聽到或覺得聲音有一點點不對,不甚滿意的時候,就開始動手調整。
我開始不再注意音樂本身,因為那些音樂我聽到都會背了,下一句是什麼音,什麼旋律我都會哼了,不是嗎?
反正貝多芬第七號不就是要聽酒神樂章嗎?那麼直接跳到那一樂章就好了,反正月光最出名的不就是一開頭嗎?反正,聽機遇不就是要數青蛙嗎?反正聽Dark Side of the Moon不就是要聽心跳聲有多沉嗎?但是這些聲音我不是都熟到不能再熟了嗎?
我的音樂病了,我的生命病了。
我一直以為我會找到屬於我的音樂的桃花源,然後我可以停下這一切追尋的過程,住在音樂的桃花源裡,好好享受我的音樂,我以為我已經從音樂雜誌,音響雜誌,強者我同學,以及強者我同事那邊得到了在尋找桃花源的路途裡所需要的一切交通工具。
更重要的是,我以為,我的桃花源一定存在在地球的哪一個地方,而且我一定可以找到。
在這一長串追尋的過程裡,慢慢的我開始有了一點點懷疑,我不怪罪音樂雜誌,音響雜誌,強者我同學,與強者我同事,我想,也許是我的慧根不夠,我在想,我是不是該停了。尤其是在望著ㄧ屋子的唱盤,CD,前級,後級,喇叭,管子,唱頭與線材等器材時。 這時轉變的機會出現在我面前。一開始,我還不願意去面對這巨大的轉變。
在離開新竹前,我決定賣掉80%的器材,連喇叭都只剩一對Spendor書架喇叭,只留下最基本,可以組起一套聽音樂的器材就好,畢竟,我在台南的房子只有20來坪,要是把所有器材都帶下來,會弄得連睡覺的地方都沒有。
不過,我還是沒忘記要重新建立起屬於我的王國。
那時,我作了一個當時的我都不知道是對還是錯的決定,那就是選擇號角喇叭,而且盡可能用土砲的方式建築自己的音樂系統。那時的我其實已經放棄了尋找最好的音響系統的念頭,音響對我來說,就是有聲音,不要太難聽就可以。我想作的是,回到20年前,我拿起烙鐵自己作自己想要的機器時的那一種感覺,當年自己多半不是為了更好的聲音,最可能的只是為了省錢,沒想到到了今天,當年無心所培養起的技藝,卻是今天用來安定身心的方法之一。作著機器時,我的心不太想到工作上的不如意,不太想到身體有病痛,甚至不太想到此時從簡單的音響裡播出來的聲音其實遠遠比不上當年的全盛時期所播放出來的聲音。偶而在作著機器的時候,我會想著強者我同學,強者我同事,以及那一些已經逝去的美好時光。
於是,能自己作的,我就自己來,不能自己來的,買進來,在聽一陣子後,也會動手改。不僅是擴大機,喇叭也是,除了單體沒辦法自己作之外,號角,箱體,分音器也都盡量自己設計,能自己作的自己作,不能的就請專人代工。到近年來,連黑膠的設備也是如此。
彼時,對我來說,音樂當然不再是那麼的重要,但是我還是希望在我作事的時候,有個聲音在旁邊陪伴自己,畢竟,我的工作本身就是一種孤單,幾十年來,音樂一直是我習慣用來對抗孤單的方式。
但是,我不再對聲音好壞有任何期待,音樂變成是一種背景,就好像壁紙一樣,沒有壁紙的牆壁會過於單調,而一般牆壁貼上壁紙往往要過很久才可以更換,但是,音樂這樣的壁紙可以每小時更換一次,高興的時候,可以從巴洛克式樣的換成極簡風的,可以是暗棕色的爵士,也可以是像流水一般的清澈帶一點碧綠。
我改變一直以來我因為玩音響所發展出來的聽音樂方式,我開始學著ㄧ張唱片放上去就把它放到底,就如同我年輕時,身邊沒有幾張唱片,手上沒有什麼好音響的時候一般,不同的是,那時聽每一張唱片時都很投入,這一點,在後來不知怎的變成是一件無論如何都很難作到的事。
但是,音樂的力量就在這裡顯現,音樂是當你要刻意去追求的時候就會消失的東西,可是,在音樂離開前,他會在你的心裡刻下無數的印記,當他離開你之後,這些印記不會跟著消失,這樣的印記像是趙敏在張無忌的手掌上所咬的咬痕,事後再敷上可以消毒卻同時可以把肌肉腐蝕得更深一點的藥膏。不同的是,咬在手上的咬痕眼睛看得見,卻不會再加深,但是印在心底的印記,只要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有著不管音量多麼微細的音樂進到了耳朵,那印記就會再刻得深一點點,以致於,假如有一天,你知道了音樂的意義,那麼你會更深的沉浸在音樂的幸福裡。 只不過,這樣子的一天是否可以在一個人的有生之年到來罷了。
那是要非常幸運的人才可以作到的。
那時的我每天聽音樂,不管是在辦公室,在家裡,或是在車上,音樂是沒斷過的,雖然我是把他們當作是背景音樂,當作是壁紙,從來沒有認真對待過我在聽的音樂,不過音樂之於我就像是趙敏對張無忌作過的,一下一下地咬進我的心裡,我的心滿佈著印記,密度高到如同無理數在實數軸線上的密度一般高,也就是任兩個無理數之間都存在著無限多的無理數,任兩個音樂的印記之間總存在著無限多的音樂印記。
尤其是手上作著機器,耳朵聽著音樂時,那印記更是刻得深許多。
有一天,當我在辦公室寫著論文,一邊順手把剛買到的布蘭德爾彈的D.664放上唱盤,這一首我聽了千百遍的舒伯特的奏鳴曲,這一首我一樣熟到都會背了的,陽光一般的曲子,這一演奏的CD我已經擁有了超過十年了,但是,這一天,我無法不停止我手上的工作,即使這一篇論文應該要在一天內完成。
Sunshine from nowhere。我如同沐浴在聖光之中,全身充滿喜悅,我心裡有一個聲音說著,
"能夠活著真好!"
有一天,我開著車子,在電台裡聽到我所不知道的樂團,主唱的女聲,一點一滴的唱進了我的心裡,彷彿要把千年的孤獨趕走一般,我聽得淚流滿臉,全身的每一個部位都似乎要膨脹到極限。就在知道那是聖母合唱團的Guitarra時,我到唱片行裡,把目光所見可以看到的聖母合唱團的CD全部買下來。回到家裡,一遍一遍的聽著。
我知道音樂回來了。可是我並沒有停止我的音響建構的過程,也沒有更改我採用土砲來建構的方式。
慢慢的,我停下來,傾聽音樂的次數變多了。慢慢的,當我聽貝多芬的曲子時,只要是好的演奏與好的錄音,我總是聽再多次也一樣感動。慢慢的,當我的器材有了一點點改變,我可以體會出,同一張唱片居然能呈現出不同的生命,然而一張唱片因為不同的聲音所呈現出來的各種面貌對我來說並沒有好壞之分,只有不同,如此而已。不同的面貌都足以讓我感到新奇。
我也會買同一個錄音的不同版本,而不同的版本也同樣可以讓我聽到不同的意義,那意義不只是曲子本身,裡面還有著壓片所在地以及當地人對於音樂的見解的不同,而這類音聲見解的不同也一樣能讓我欣喜。
我會想,到底過去近二十年在我身上到底出了什麼事了?年輕的自己,聽音樂就是聽音樂,沒有多餘的目的,就僅只是用音聲來感動自己,就只是聽了音樂,身體因而產生了微微的顫動,這樣就夠我高興好久了。可是後來呢?音樂分了高下,聲音分了高下,器材分了高下,地位分了高下,身邊所有的事物都已經先在心裡面分了高下,音樂不再只是音樂,我也不再只是自己。
就這樣,我還是在玩著音響,聽著音樂,不過不一樣了,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的器材從來沒有定下來的時候,但是也從來沒有一次在作了一點點改變後又急急忙忙再接著改,我總是在改變後,跟那樣子的聲音好好相處好一陣子,然後再決定要怎麼作下去。然而,我也沒有一定要往哪裡去的想法,我只是透過我在那一段與那樣子的聲音相處的時間裡聽過的唱片來告訴我自己,我的心希望我接下來要往哪邊走。
有一次,大羅兄實在看不下去了,他跟我說,
你根本不是在聽音樂,也不是在玩音響,你是被音樂與音響夾在一起玩。
說得真好,但是這又有何不可呢?我總是在別人那裡聽到什麼好的唱片,就興沖沖的買一堆唱片回家囤著,總是在念頭來時,亂動音響,然後找不到路回家。這時我總會想,找不到路不一定是件壞事,萬一這是條通往桃花源的路呢?只不過,每一次,我總是先走到茫茫海邊,面對陰天灰水,困坐愁城數日,數星期,甚至以月計,然後才找到回家的路。 那時,我比論文被接受還高興呢!
不好嗎?其實不會。因為總是會有下面這種時候出現,那就是聽Brahms Piano concerto或Beethoven violin concerto,甚至Suppe的芭樂曲時,突然聽起來會不一樣喔!上次聽起來明明沒什麼力的大鼓,突然間會槌心肝,上次聽的小提琴明明表情奇差,這次怎麼會是悠悠婉婉的,動人心弦。明明都知道下一個音是什麼了,卻突然被指揮的動作嚇一跳,原來地上揚起的灰塵讓周圍的人打了個大噴嚏。
原來桃花源就在這裡。原來從年輕到老,一路走來,到處都是桃花源,只是迷惘的我不知道而已。
生命就是這樣子找到它可以周轉的地方,我的朋友G如是說。
有一天,當我的朋友M跟我說,
活著真好。
我心裡笑著,
我親愛的兄弟,我也是這麼覺得。
4 則留言:
看來不管是什麼樣的嗜好(音響/攝影/單車...)
人總是免不了在器材跟內功心法(技術)間擺盪個幾回.. :p
昨晚看了葛優主演的電影《活著》,感覺生命真是一場荒謬的鬧劇。當葛優的女兒在文化大革命時,被充當醫師的護士整死時,我氣得捶胸大罵:這實在太離譜了吧!看到全民大煉鋼煉出那坨黑色的鬼東西時,也不禁苦笑。
然而大多數現代人,不也依然過著荒謬的人生,我們汲汲追求超出我們需求的物質享受,忽略了自我、家庭、甚至健康——英年早逝幾乎要習以為常了。大家煉鋼煉了老半天,到底在煉什麼?
既然死神還沒找上門,人還活著的時候,就儘量不要活得太荒謬吧,我常這麼告訴自己。尤其有音樂為伴,不好好活著,就實在太可惜了。
今天聽了年輕的蘇沙蘭唱韓德爾(天堂鳥倫敦blue back版),那溫潤清純的聲音與擬真的空間感,讓我感動不已:這世界上真的有很美好的東西呀!
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對別人可能是反諷,對您可是一種讚許!因為,從頭到尾,不管追求的是虛幻或是真實,您都一樣真實面對自我,保有善念,和赤子之心!
max:
問題是:我連自己荒不荒謬都不知道呢? 我最近開始在試著想像家中沒有黑膠的音響系統有多好聽,所以最近會出現出一些CD有多棒的文。
人嘛!不斷洗腦應該就可以,要不然那電影演的難道是虛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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