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11日 星期六

日本的趣味

有一陣子我買了幾張一位很出名的日本爵士女歌手的CD,日本女歌手的聲音很特別,低沉又沙啞,是我很喜歡的那一類,一剛開始聽卻不習慣,因為實在太故意或誇張(其實我並無法知道那是不自覺的還是故意的,自然的還是誇張的)的使用(或模仿)藍調與爵士歌手的演唱技巧(假如你有這方面的唱片的話,自然知道我在說什麼),也許是聲音錄得太好了,我一聽再聽後也就習慣了那樣子的表現方式。因為在我自己的音響裡聽起來實在棒,我把她的歌也放進了我的隨身聽哩,跑步或騎車時聽。有幾次我聽著聽著感動到不行。你知道這絕不是因為聲音好的關係,而是他的歌聲實在是觸動了我,至於是觸動了我的哪一個部分,我當時也不清楚。只知道聽著那歌聲,有許多情緒就這樣流掉了,或者說昇華了。有一點年紀的人常常帶著過去的一些滄桑,那樣子的滄桑要不是隨著日子久了而淡了,要不然就是越刻越深,一直滲進了心裡再也解不掉,那麼恐怕到死都無法解脫。不過,有時候會有機緣讓已經侵入到平滑肌與心肌的身體構成的那樣子的東西溶解掉,在我來說,這歌聲就有這種力量。有人說,一個人站在高處,往往心裡會有個聲音要自己往下跳的,騎在車上,看到山谷,也可能會有一個聲音要自己往山谷衝下去。那一天,我在下坡轉彎處,那是一個超過10%的下坡,車子以時速60公里的速度往下衝,我知道在坡道底部會有個轉彎,一定要在到達底部前煞車減速才行,否則要不是摔跤就是往山谷衝下去。那時我的心裡是有那麼一個聲音,但是那一刻,我聽到女歌手唱著"The way we were",這一首芭芭拉史翠珊的名曲,比當年第一次聽更讓我感動,不知不覺,我的臉上有一道清涼,那是一滴眼淚沿著我的臉頰滑到了下巴,接著淚水滾落到車下,在車子高速前進下,這滴淚水大概是混著塵土被遠遠拋在後方。那一滴眼淚也許帶著我早已遺忘的,但是又確實存在的滄桑,而這滄桑也許就是引發那阻止我拉煞車把的聲音的主謀。我想,這眼淚大概是先在我的體內湧了出來,它融化了附著在體內冰凍已久的,同時卻一個竟要往心裡鑽進去的滄桑,融化的速度很快,更快的是淚水和著這一點點的滄桑從心裡順著血管攀爬到眼睛附近,再進到淚腺,吸滿了滄桑的眼淚湧上來,順著眼角與臉部的曲線下滑,脫離下巴,然後跌落地面,我心裡的傷痕也在那一瞬間癒合了,在最後關頭,我即時拉了煞車拉把,在坡道底端,我幸運的連跤都沒摔。

後來我受了傷,中斷了騎車好一陣子,但是從那天起,我就沒再把女歌手的歌移出我的隨身聽。到現在,我跑步時還是聽著一樣的歌。我那時覺得,日本人唱起爵士,即使是口水歌也很好聽。我想,也許我還不是真正明白什麼叫做爵士或藍調才會有這種看法。

有一次我的好友來找我,同行的是一位很成名的工程師與設計師。兩人一直是受我敬重的,到今天都是。那一天,我家裡的黑膠還沒架起來(事實上到今天也都還沒架起來),所以我思考著要放什麼音樂,那一刻,我想起了這個女歌手,以及那首"the way we were",我放了這唱片,女歌手還是用她一貫誇張的方式唱著歌(當然,這是唱片,又不是真人),那天騎車的過程又浮現在我的腦海裡,我不自覺又感動了起來,就在這時,與朋友同行的友人大笑了起來,接著朋友聽著聽著也笑了,我的感動從朋友們的笑聲裡一下子消失不見,剩下的是丟臉的感覺,我知道朋友在笑甚麼,你們應該也可以猜得出來,而且大概也可以明白我那時的心情與想法,我想一生中沒碰過這類狀況的人大概不多。我馬上把音樂停掉,接著放其他的音樂,朋友們覺得沒什麼(那是自然的,因為我的音響從來就不是會發出讓人一下子把耳朵張開的那種聲音),我自己也覺得沒趣。那一天就這樣草草結束。

那陣子,我不常運動,身體轉差,所以好久好久都沒機會用隨身聽,自然也沒機會聽這位日本女生唱歌了,而平常聽音樂時,我也不知不覺地避開這幾張唱片。就在彭老大的跑步經驗的鼓舞下,我開始在家附近的國小操場慢跑,就在這時,我帶起隨身聽,老實說我也忘了隨身聽裡面裝了那些音樂,聽著聽著,有一天,那些歌聲又在我的耳邊響起,比之前騎車更清楚。


那個下午下過雨,到了晚上天空的雲白到不可思議,月亮偏在一邊,獵戶座與天狼星亮到極點,十點鐘寂寥的操場就我一個人以極慢的速度跑著,右膝外側有一點痛,我努力把腰挺起來,讓腰擺著,腳底離地不到十公分交互前進,我戴著帽子,冷風從衣領灌進來,跑到第四圈時,冷不見了,我不再注意呼吸,好像一片破木板上搭著順風帆,汗水一點點地冒出來,一樣順著下巴滴下來。還是那首"the way we were",我想起已逝去的朋友,當田納西華爾滋響起,我想起在颱風夜的海邊,我們一起跳著吉魯巴,在陣陣狂風中轉著圈圈,停下來時,拿起湯匙挖著冰淇淋吃,吃著吃著,發了冷,於是不得已繼續跳起舞來。接著歌聲轉到"My Way",我記起小時候看過的奪標,我為了活下去,苟延殘喘地在這裡跑著步,這時流的到底是汗水還是淚水我都分不清楚了。15圈跑完,我想著那一年騎著車下坡的事,我想著在朋友面前放著這歌被笑而覺得丟臉的事,我想著彭老大一個人,帶著百公斤重的身軀在雨中校園跑步的事,我想著逝去的朋友,我覺得自己有點可笑,不就是音樂,不就是感動,這麼內心且真實的事,有甚麼好覺得丟臉的呢?我想,我還是繼續聽著這樣的歌聲,繼續跑下去,朋友來,我還是可以放這音樂給人家聽,能體會的自然知道我為甚麼感動,不能的也無所謂,怎能要求別人有著與我同樣的人生體會呢?

我想,日本人還真是厲害。日本人到外頭學的東西也許不能說純正,但是你怎能這樣要求呢?日本人不是黑人或白人,不住在紐奧良或紐約,但是在東京,日本人一樣可以從對外學習,然後做出不一樣的,屬於日本人的爵士。不管是音樂還是威士忌或是其他東西,這是日本人的趣味,而且獨特。而古典音樂的故事從來都沒有像交響情人夢那麼有趣,深刻又感人(也許看過神通情人夢的人會抗議一下吧!)。

想到我最近在喝的威士忌,也是如此。跟著thiel兄,對於威士忌多了解了不少,我一直有一個疑問,到底日本的威士忌好不好。印象中,日本的威士忌的瓶子很美,酒色很漂亮,那是接近琥珀,閃閃發亮的。有一次我問thiel兄,他說,你想想,為什麼我們喝的多半顏色很淺呢?我回說不知。他接著說,會有那種顏色的原因是因為用焦糖染色的關係,你想想,這麼棒的顏色,像你這種一知半解的人,哪一個可以抗拒這麼棒的賣相的誘惑呢?我聽了後有一點不好意思的,因為我就是thiel兄眼裡那種一知半解的,又喜愛威士忌,但是又抗拒不了美美的事物的誘惑的那種人。但是不死心的我,每次看到那美美的圖片,總是忍不住會再問一次,弄得thiel兄都煩了。直到有一次,偶然間喝到三多利的威士忌,縱有美麗的外表,那確實不是我心目中好的威士忌。那一次之後,我也對日本威士忌死了心。不過老實說,甚麼是好的威士忌,每一個人的認定都不一樣喔!例如我超喜歡 Ardbeg那超重碘味,泥媒味以及帶著一點酒精的嗆辣味,但是這個顯然就不是每一個人會喜歡的,我的一個牙醫朋友就說這跟他診間的味道超像,沒理由工作了一整天,回家後還要聞一樣的味道來提醒自己要努力工作。我想不同人有不同人的喜好,不同國家的人喜好應該差別也很大吧!

有一次,我帶著一家人拜訪達人Ray,我一直忘不了過去在他家喝的咖啡與比利時啤酒,那真可以名列人間的最大享受。我們在他與妻子自己設計的頂樓閣樓裡談著天,那是可以看到天空的白雲的一個舒服的空間,桌椅是暫時將就著用的,Ray說他希望可以有幾張實木做的板凳,我因為最近在學木作,所以兩人一來一往談著一張好的椅子或凳子應該具有甚麼樣的特點。我注意到他的書架上有幾本書,我轉身湊過去看,發現竟然有兩本是專講威士忌的書。我取下來翻看著,Ray一邊指著書裡的內容一邊跟我講述威士忌的歷史,其知識不亞於thiel兄,談了談,除了對Ardbeg的共同喜愛之外,我們對威士忌的看法其實有著極大的差異,但是這也是可以預料得到的。接著Ray講起了日本的威士忌,我心想日本威士忌有甚麼好談的呢?不過就是與約翰走路類似,了不起染色染得漂亮一點,瓶子美一點就是了。說著說著,Ray轉身下樓取出一瓶威士忌。瓶身很普通,但是很典雅,余市兩個大字印在上頭,酒色是散發金光的琥珀色,我心裡想,這不過又是"另一支"日本威士忌了。不過,威士忌是那種沒喝到嘴裡不知道他會是甚麼味道的東西,Ray起先倒了約10CC給我,我把手放在杯子讓香氣透出來後喝了下去,一陣驚訝後我馬上自己伸手拿過酒瓶再倒了20CC。這跟我喜歡的艾雷島有很大的不同,艾雷島出名的是泥煤味與碘味,這酒迷人的是一股淡淡的柴火味,艾雷島的泥煤味是外顯的,而余示的則是內蘊的。對於我這種偏愛特殊味道的人來說,這無疑是另一個深得我心的威士忌。韻味幾乎跟拉加維林1991年double matured一樣長,而其深邃,多變,難解,底蘊則是與拉加維林這一隻非常獨特的1991一時無兩,這兩隻酒是我開始我的威士忌旅程裡遇到最有氣質的了。一般的威士忌假如多了甜味(我知道我其實並布是太喜歡有點甜味的威士忌,因為我認為威士忌是屬於男人的酒),而一旦帶有甜味,也許會比較討喜,但是味道就變"簡單"了,余市20年OB是個唯一的例外。一霎那間,我為這支日本威士忌著迷了。

Ray這才跟我說起余市創始人的故事。竹鶴政孝到英國碰了一堆壁才找到酒廠願意收他,回國後又碰到經濟情勢不佳,在與鳥井信治郎共創山崎後又因理念不同而決定出走獨立創設酒廠(竹鶴堅持蘇格蘭原味而鳥井信治郎希望創出日本人的獨特品味),在山崎成功後,竹鶴還在踽踽獨行,1979年竹鶴政孝過世時,余市威士忌還未廣為人們所認可。時至今日,余市威士忌當然是名列全世界最好的威士忌之一,同時也可能是還維持老舊蘇格蘭傳統的直火加熱的唯一廠商(直火加熱的特點就請大家自己去找吧!)。也可以說,這是最道地的蘇格蘭威士忌,但是同時也是最具日本風味的威士忌,因為這確實是蘇格蘭傳統製造方式,又因為英國也沒有酒廠這麼做了,所以說是日本獨有的風味也無不可。

說到這裡,Ray與我對於世事不禁一嘆,世界上有太多事情是人努力一生而看不到結果的,我自己在研究上遇到的也是如此,但是科技與威士忌不同的是,科技沒有威士忌所內涵的文化傳統,一旦過去了就煙消雲散,但是威士忌不一樣,只要後人繼續努力,終會開花結果,成事不必在我終究是安慰自己的話,努力思考自己還能做什麼是我不斷努力的課題。

我想,只要是相信自己的內心,不管是鳥井信治郎還是竹鶴政孝,也許走的路不同,但是他們都是成功的,而且殊途同歸。山崎與余市都是日本獨有的威士忌,不管是學了人家後再來修改,還是堅持一向所學,對於這一點,我對於日本人還是敬佩的。我想威士忌如此,爵士樂也是一樣的。至於我,可以不必再有那奇怪的心理偏見,一樣喝我認為好喝的日本威士忌,聽我覺得好聽的日本爵士樂。

聊到這裡,Ray突然話鋒一轉,問我喝不喝啤酒? 不過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8 則留言:

max 提到...

我從沒喝過日本威士忌,以為蘇格蘭威士忌才正統,真是無知呀!得找機會嚐嚐好的日本威士忌。

thiel 提到...

還以為是"魚肆"呢! 讓我都提不起興趣.
聽您說的那麼神,有機會一定要嚐看看

Mingus 提到...

這生動的描述,我也看著看著很想一嚐呢!

不知你說的歌手,是否是綾戶智繪(Ayado Chie),我看過她的專訪,authentic or not,她的聲音非常有感染力!

曾經跟老婆在神戶聽過現場的「和爵士」,口音與氣口(台語)完全是日本風味,但是情緒的專注依舊感人。

其中融入的墨汁,你可以喜歡或不喜歡,願意勇敢擁抱自己的差異,不隨人牙牙學語,總是有氣度的行為。

深深覺得,台灣人對於「正音」(尤其是英文)過度政治正確。這反而只能產出一些鸚鵡般「沒有顏色味道特色」的cover version 之作。

(話說回來,一百多年前,非洲本土的人,如聽到「美國版」的靈歌與節奏感,應該也因為其不純而發笑。)

爵士,加入不同地域的陽光、空氣、水,應該要有自己的舌頭捲度、味覺、區別度。

(台灣爵士的陽光、空氣、水,在哪裡可聽到呢?)

看來就是某某牌子的仿冒品,也罷。

牢騷多了些,今天。

Ray 提到...

Thiel 兄,心心念念要請你喝一杯,冬去春來,我努力讓這天早日到來。

當蘇格蘭的酒廠已經在 2005 年全面棄守 direct coal heating 蒸餾法(Glendronach Distillery is the last one),位於日本北海道的余市蒸餾廠是世界碩果僅存堅守傳統技法的酒廠。

心儀於竹鶴先生與余市酒廠的奮鬥故事,每每想到這世界上還有人ㄧ直以有限心力投注在生命終點前看不到成果的事物上,就覺得其實自己現在吃的苦也是沒什麼嘛。

今天台北有點暖,不適合余市,於是我選 Springbank 敬大家。

Cheers!

LUDWIG 提到...

對於西方來的東西,我們也都是牙牙學語,然後再找自己的路。現在,我比較能不管這些,享受才是人生苦短的救贖。

彭老大說,明天先到還是死神先到都不知道呢!

且盡今日之歡,飲今日之酒,聽音樂吧!

LUDWIG 提到...

說到捲舌,這真是日本人的弱項,不過聽多了,自有其可愛處。這日本女歌手大概花了力氣學了很久,不像,但是有您說的氣口,當然也有氣魄。

LUDWIG 提到...

唉喲! 我才剛跟thiel兄說要去弄一瓶spingbank呢! 聽你一說,這下子口水要流出來了。

thiel 提到...

Ray 兄 ,

相信有阿聞在, 必有機會共飲的.

雖然現在網路搜尋很方便, 不管是音樂音響酒這些嗜好, 我向來不會刻意去經營,

是懶的把生活搞的那麼嚴肅 ,只希望明瞭個六七分, 能增添生活一點享受上的趣味,

自我滿足即可,那些不懂得就當作生活中的留白吧.

而阿聞常常會問些我經驗之外的事物, 我也只能不置可否, 因為我實在算不上是行家.

但是凡事都要弄清楚的阿聞也常常會帶來驚喜!

那時我還沉迷在高年份的迷思中 , 是阿聞教我認識了這種

Campbeltown Glen Scotia的優雅滑順. 可惜後來再也找不到相同迷人的風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