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22日 星期五

來自黃泉

春日的午時, 意外的有一個朋友來訪. 她大方地進來坐在我的旁邊, 跟我問好以及問我最近聽什麼音樂.

"舒伯特", 我說.

"喔! 那蠻有點趣味的! 你介意我彈一段給你聽聽嗎?", 她說.  然後不知道什麼時候, 這不怎麼寬敞的房間裡出現了一台鋼琴.

"你要聽哪一首呢?", 她接著問.

"就D.960吧! 我最近聽了Berman的, 意味很深長喔!"

"好! 就960.", 她一邊答應著, 一邊露著詭異的笑容, 似乎要惡作劇我一下.



她一起手, 緩慢讓到樂句全然崩潰的, 完全沒有節奏與節拍的音符, 如來自黃泉的腳步聲, 陰影如舖天蓋地一般罩了下來. 我一時之間來不及閃躲, 心裡打了一個冷顫, 覺得身體就快要掉進地底的時候, 她適時強勁地彈了序奏, 好像一舉手之間把我撈了起來, 再甩一甩, 似乎要把我從黃泉門口帶回來的水弄乾.

"怎麼樣? 不錯吧!", 她不懷好意似地笑著.

我打著哆嗦, 說不出話來. 她看我不回答, 就自顧自的往下彈著. 她一點也不在意Schubert原來是怎麼寫的960, 她偶而停頓一下, 把句子切斷, 再醞釀起另一種表情, 偶而快速地把幾個音連著彈過去, 一點都不管和聲上是否清晰, 甚至會更動音符, 為的是製造出不安的情緒. 不過, 她也不是一勁兒地任性, 她經常還是一個乖孩子, 沒離開Schubert太遠. 當曲子進入到第二樂章, 她忽然間變得哀怨起來了. 我這時一口氣緩將過來, 終於可以出聲了.

"你怎麼變得這麼消沉了起來, 不再作弄我了呢?"

她不講話, 只是把行板彈得比慢板還慢, 等到第二樂章彈完, 她抬起頭來, 先是無神地望像我, 然後一絲絲的靈光慢慢地聚集起來, 我可以看到她恢復了一點元氣. 她不再作怪, 用著稍快的速度進行著.

"這是詼諧曲, 你雖然一個勁兒要表現什麼似的, 可是你還是先前的你, 你在隱藏什麼呢!", 我說.

我心裡想, 我終於扳回一城了.

"你到現在還不認得我嗎?", 她說. 然後她用力地衝向終樂章, 不給我答話的機會, 好像要衝向她先前精心構築出來的世界, 臨了, 她頓了一下, 我看出她並不甘心就這樣結束的, 可是曲子到終點了, 不下車也不行了.

我看她著實累了, 決定乘勝追擊.

"哪有人彈Schubert像你這樣的?", 我翻翻我的其他唱片, 想放給她聽. 她擺擺手, 意思是不必了.

"你以為這些我會沒聽過嗎? 對我來說, 我何必照著前人的方式來彈, 我也不想裝豁達, 把死亡彈得這麼輕鬆, 你知道的Schubert不過就是你聽過的那些唱片裡的演奏者所告訴你的, 那裡面有多少虛偽的成份你知道嗎? 他們真的用心思考過一個24歲就知道自己隨時會死, 而31歲時就真的死了的人, 而且在最後的幾天寫下來的曲子, 這D.960, 難道應該是他們那樣子彈的嗎?"

她說得有點激動起來, 但是先前彈琴似乎消耗了她不少的精力, 她突然間變得有氣無力了.

"那樣子的對自己的生命漸漸逝去, 那樣子忍著身上的病痛, 還要裝著沒事一樣, 繼續寫作, 繼續為五斗米折腰, 繼續這無意義的一切, 這樣的人寫出來的曲子, 怎麼可以這樣輕描淡寫的演奏呢?"

我默然了一下下, 她的話觸動了我的心, 或者正確地說, 是說道我的痛處. 不過, 停了一下子後, 我還是有點不甘心.

"既然避也避不掉, 躲也躲不開, 那麼表現得快樂一點不也一樣嗎? 佛說這色身不過就是臭皮囊, 只要努力修行, 這一生也不會就是終點, 還有來生呀!", 我說.

她帶著一點鄙夷地看著我, 似乎看出我實在是說得很心虛.

"你說得對, 不過對一個31歲, 隔幾天就要死的人來說, 即使他道理上懂得這些, 難到他不會懷疑這一切是不是真的呢?"

"那他還能怎麼辦呢?", 其實我自己心中也有疑問哪!

"你要知道, 這世間的一切都不過是我們的載體, 不是嗎?",

"怎麼說?", 我不太懂.

她接著說, "別人是用什麼方式來記得你的呢? 你的色身, 你拍過的照片, 你說過的話, 你寫過的文章, ....等, 不是嗎? 這些都是承載著'你'這個'你'的載體,  或者說是載具, 不過這些載體哪一個是你呢? 其實一個都不是. 不是嗎?"

"更嚴重的是, 當你還不明白一切, 沒有真的證悟到佛所教給我們的真理時, 你自己不也是只能透過這些載體來認識或記得你自己嗎? 不過, 在一切都明瞭之前, 這些載體都是需要用心去經營的, 因為假如你連這些都無法掌握得好, 那麼還談什麼其他呢?"

"對我來說, D.960也是另外一種載體, 是Franz Schubert替我準備的一個很棒的載體, 用來承載我的想法, 我的思念, 我的一切, 也就是'我', Franz不會在意你怎麼彈他的曲子的, 因為他自己早就知道他自己會怎麼彈, 他早完成他自己了, 在他生命的最後那幾天,"

"現在他一定很滿意他所創造的這個載體, 因為有那麼多人的生命因為D.960而豐富, 至於每個人要怎麼樣運用這載體, 或者說用什麼方式透過他創造的載體來過日子是使用者自己的事, 不是嗎?"

"我本來可以像Curzon或Berman那樣子來彈D.960, 可是我卻把它變成一艘船, 一艘來自黃泉的船, 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不知道", 到這裡, 我已經幾乎完全被她說服了.

"還不是為了你, 你難道跟Franz Schubert先生有什麼不同嗎?"

"你開玩笑, 我哪來舒伯特的才氣!", 我說.

"我當然知道你沒他的才氣, 你連替他提鞋都不配, 我指的是Longevity的問題, 你跟Schubert的差別不過就是他知道他的時間還剩不到幾年, 而你不知道, 但是你怎麼知道你還剩幾年呢?"

"還有那日日夜夜折磨著你的病痛, 這不是跟Schubert 二十來歲就開始的病痛類似嗎? 你敢說你不在意這些痛苦? 你敢說你心裡真的像你表面那樣豁達與快樂? 你敢說你沒有過一絲絲的念頭想早點結束這一切?"

我無力地點點頭, 意思是她說得對.

"嗯! 很好! 那麼你假如真的了解了, 就可以體會Franz替你做了多少事情了.", 她說.

"怎麼講?", 我好奇地問著.

"Franz不是用他的956, 957, 958,959, 與這首960來說明一切了嗎? 他努力地用他的色身載體, 創造出這些不朽的音樂載體, 即使當時他的色身載體已經殘破不堪, 而且剩沒幾天可以用的這件事他一定清楚的很, 不過不要以為Franz先生是希望藉著這些音樂載體讓我們知道他, 紀念他, 讓他不朽, 不是的!! 他是在完成他自己, 這些載體就好像他用來度過彼岸的船, 你說對岸是黃泉也好, 是極樂世界也罷, 對一個明了的人, 黃泉與極樂世界不過是名稱與表象的不同而已. 骨子裡是同一回事的."

講到這裡, 她停下來看著我, 很溫柔地, 像是看著一個剛犯了錯而認了錯的孩子.

"你到底是誰? 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呢?"

"你到現在還不認得我嗎?", 她再一次問我. 我搖搖頭, 我實在是一個魯鈍的人.

"傻瓜! 我就是你呀! 只不過我平常就藏在你的深處, 你可以說我是你的dark side, 但是你一樣可以說我是你的bright side, 你平常之所以看不到我, 不過是因為你的眼睛都向外看, 你的心都向外想, 或者說你平常老是害怕自己, 不敢看你自己罷了."

我第一次看清楚她的面貌, 有點像現在的我, 又不是完全像, 此時她的臉上有著一種說不出的詳和. 她湊過來拍拍我的肩膀, 說,

"兄弟, 你知道該怎麼辦了吧! 要是有什麼不清楚的地方, 記得看看自己的心, 要是不知道怎麼做, 你就想一下, 1828年的Franz會怎麼做, 你沒問題的."

"還記得Gulda彈的Franz的小品嗎? 你不是很喜歡嗎? 我來學一下好了." 她俏皮地笑笑. 手指就輕輕盈盈地在鍵盤上起起落落地彈了起來.

那聲音真是好呀! 她開始時是錯錯落落地, 接著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彈著, 哼著, 慢慢的, 不再是Franz的, 也不是Gulda的, 斷斷續續地不成樂句, 但是我卻聽得入了迷, 等到我回過神來時, 她已經早在我還陶醉在那音聲的時候走遠了.

時間不知不覺已經午後, 我看到桌上這張Yudina彈的D.960, 我把她放了起來, 那似乎是來自黃泉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不過我已經沒像之前那麼的無助與徬徨. 我仿佛聽到我的朋友頑皮的聲音, 說著,

"記得喔!這一切不過就是載體而已!"

我的耳邊又響起她輕盈有致的鋼琴聲.

Schubert960Yudina

Yudina Plays D.960

SchubertGulda9094

Gulda Plays Impromptus

8 則留言:

w 提到...

聽音樂時我會因心情的不同而有不同的感受的引發與聯想,但是絕少想到死亡,即使聽不同的送葬進行曲,也只有蘇格蘭幻想曲中那個送葬曲引發我腦海出現一幅高原上送葬行列的景象。

隨著年齡的增長對死亡反倒不再那麼心存疑懼,每當安然恬適入睡,第二天醒來偶而會想,如果死去就如安然沉沉入睡,那真是一大幸福,因為是一種永遠的休息。

這個Yudina的960,彈得有氣無力地,某些樂段聽布蘭德爾或李希特的演奏,常會讓我精神一振,聽她的卻是更往下沉,如果聆聽者是音樂的第三詮釋者,那麼每個人的詮釋肯定是都不一樣,我喜歡我自己對音樂所做的任何詮釋,這也是為什麼我那麼喜歡聽音樂的原因之一吧!:)

ARWEN 提到...

你是n嗎?

怎知"是一種永遠的休息"? 萬一是無盡的磨難呢?

Sorry, I am dark side.

當然, 人總是喜歡自己的詮釋, 就像我對音響一樣, 不想買"便"的也就是這原因.

w 提到...

其實是想寫Yudina的演奏有一種病態的美感,不知道為什麼會打成有氣無力。:)

事實上,是我極不願意活在對死亡有疑懼的生活裏,我想當身體變得比較健康時,這樣的疑懼是不是自然就減低。:)

n 提到...

Sounds scary!

"萬一是無盡的磨難呢?"我好像不用現在就這樣想來開始磨難自己!:)

因為最近睡得很不錯,你看一大早就睡飽了,有精神上來聊聊天,所以,想像死亡是一種恬適的睡眠,這樣的想像讓自己心情頗好。:)

I like the bright side much better.

匿名 提到...

事實上,以我個人偏執的觀點看來,女鋼琴家是彈不好 Schubert 的後期鋼琴奏鳴曲,這些曲目包含了 D.840、D.845、D.850、D.894、D.958、D.959、D.960.

有位我極敬重的鋼琴家抱持了這種想法,稍後,我也接受了他的論點,並且發展了自己的舒伯特故事「演奏家要以ㄧ位心儀,而不帶過多欲念的男性角色,去面對作曲家投射在音符裡的柔荑女子」。

我這故事可以解釋為何女性鋼琴家總是讓Schubert 的後期鋼琴奏鳴曲那麼陰柔,有氣無力,或甚至呈現ㄧ種病態的美...喔,老天!

指下要雄健,情緒上的轉調不用讓手指突然就變成黏乎乎的麵條。在這裡,不妨想像成庫普蘭的大鍵琴曲裡的裝飾奏,音符之間彼與此的表情不會改變,音樂卻悄然可喜的變動了。

ARWEN 提到...

讓你知道天天三四點起床工作的狀況是很容易dark side的.

我其實並不太喜歡Yudina的960, 只是你說得對, 那是有一點病態, 可是這文章是因為這演奏家上一場夢所引起的.

這夢不是太讓人愉快就是了.

很高興知道你睡得好, 不過即使我睡得再好, 身體再建康, dark side is still dark side. Sorry!

我的靈魂虛要好山好水來拯救啦!

ARWEN 提到...

「演奏家要以ㄧ位心儀,而不帶過多欲念的男性角色,去面對作曲家投射在音符裡的柔荑女子」。

我的天, 但願我寫得出這樣的句子.

Lupu或年輕的Perahia有錄過960嗎?

用大鍵琴來彈960不知會是趣味還是無味??

w 提到...

問了朋友說Lupu跟Perahia都有錄960,只是不知道有沒有黑膠。

另維也納三傑可能有錄古鋼琴的舒伯特,大鍵琴大概就沒人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