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以來的悲喜往事.
這是泰瑞莎 Berganza在1982年錄下的唱片. 封面大約也是那個時候拍下的照片.
1982年, 40來歲的Berganza來台灣, 在國父紀念館辦演唱會, 那一天觀眾大約坐了八成, 對只有一個歌者加上一個伴奏者來說, 算是不容易了.
那一天, Berganza預定唱的歌大約只有十來首, 上下半場都只有不到30分鐘, 當天, Berganza安可了七八首歌, 相當於一個半場, 全場的觀眾在安可時幾乎都是站著聽她唱歌, 我周遭的人在聽Berganza唱歌時都洋溢著沉醉的表情, 每當一首歌結束, 鼓掌叫好聲都在一分鐘以上, 我的手掌都拍得紅了, 但是還是起勁地鼓掌. 即使Berganza在唱完第三首安可曲鞠了躬到幕後, 觀眾幾乎都沒有離開, 鼓掌了數分鐘之久, Berganza才再出來繼續唱, 這是我聽音樂會多年唯二的熱烈場面, 另一次是卡列拉斯病後第一次復出在卡內基廳的那一次.
我想觀眾大概不只是因為Berganza唱得好, 而是Berganza的表情與肢體語言太美了, Berganza當然沒有跳起舞來, 不過偶然間拋過來的眼神, 我覺得Berganza是在注視著我, 對我唱出一首接一首的情歌, 當她唱到卡門裡的"愛情如小鳥一般"時, 我在那一個時刻愛上了一個大我20多歲的女人. 對於一個不到20歲的年輕男子, 我是願意不顧一切愛上她, 與她廝守的, 就像劇中的男主角不顧一切地愛上卡門一般.
將近30年後的今天, 我還是一樣喜愛Berganza的歌聲, 對我而言, 那是我一輩子最美的回憶之一. 1982年那天晚上, Berganza一樣唱著西班牙的歌曲, 今天, 我還是如那時一般的喜愛這些我聽不懂的歌曲.
1982年的我, 剛聽古典音樂不久. 這一年, 我認識了兩位音樂系的女孩, 他們的名字裡都有一個君字, 所以我就簡單地用君來代表, 他們是國中以來的好朋友, 其中的一位那一年請了我聽了兩場音樂會, 一場是維也納兒童合唱團, 想是怕我聽不習慣, 第二次就是Berganza的這場音樂會. 君是位天才洋溢的女生, 她有天生的絕對音感以及超人記性, 一般的譜, 她看過一次後可以幾乎無誤地記下來, Mozart以及指揮家馬捷爾等都是, 她是師大的老師譽為幾年來師大最優秀的學生.
當時的君與我都沒有異性的要好朋友, 所以我們時常玩在一起, 最常去的就是音樂會, 郊遊與跳舞, 要不然就是討論音樂, 我也是因為她才知道帕爾曼, 霍利格,..., 等音樂家, 很奇怪的是我們並沒有變成男女朋友, 反而像是哥兒們地無話不談, 笑話甚至葷素不拘, 很少見過這樣的女生.
不過在音樂上的天份其實讓她過得有時不是那麼快樂, 一旦遇到創作的高峰或瓶頸時, 幾天不睡覺加上一杯又一杯的咖啡, 對她的身體其實不太好, 而一但她脫離了那個狀態, 卻又是瘋狂地玩上幾天. 老實說, 我是有一點怕她的, 除了這樣的生活方式我不太習慣外, 她的天份讓我自嘆不如也是原因之一吧! 我猜想這也是當年我們沒能成為男女朋友的主因. 不過, 我們一起玩起來, 那種無拘無束的感覺很好.
約一年後, 我認識了我大學時期的女朋友, 君與我見面的次數比較少了. 雖說一個月見一次還是有的. 我記得師大校慶, 我還去送過西瓜的. 那時, 她們搬到師大附近的一間公寓, 要是沒去找我的女友, 我也就經常去那邊的. 我還記得她的房間一台平台鋼琴佔據了大部分的空間, 平常她把琴蓋翻下來當桌子用, 地上床上常散亂著一些手稿, 有時她懶得清理就趴在琴上睡覺.
有一次, 她在跟我講解Beethoven Piano Concerto No.5時, 我坐在她的右手邊, 她轉過來面對我, 一邊講一邊用左手彈奏本來是給右手彈的旋律, 真是厲害. 不過, 她平常不愛練琴, 因為她說剛琴聲音都不準, 平常也不太聽音樂或去音樂會, 原因也是因為音不準她聽起來會很難過, 多數的唱片是買來聽一次, 知道曲子跟譜的關係後就冰起來了, 之所以會去聽音樂會大概是要讓我這跟音樂天分低落的人有一點刺激吧!
她超喜歡颱風天, 遇到颱風天, 總是會問我要不要去海邊, 我跟她去了兩次, 一次是西子灣, 一次是淡水, 她總是要看海浪過來才要跑開, 所以衣服濕透是常事, 我當然只好捨命陪君子, 看完海浪, 找個地方吃東西, 然後再到處去閒逛, 沒什麼店再開, 隨便走走也好. 在淡水那次, 我們還在晚上買了一大盒冰淇淋來吃, 吃到後來全身發抖到不行, 連講話都要聽不清楚了. 一向粗心的我還算懂得要照顧一下女士, 我摸摸她的額頭才發現她在發燒, 雖然她似乎一點也不在意, 還是很high, 不過我還是強迫她要回公寓的家去, 我看她實在冷到不行了, 只好緊緊抱住她, 回到公寓, 她連洗澡也沒了力氣, 吃了藥後一頭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完全沒理會身邊還有一個我, 我看看沒辦法, 又不能去吵另一位君, 只好睡在鋼琴底下, 那天晚上, 看她睡著後還嘟著嘴巴, 念念有詞, 一付沒玩夠一樣, 真教人感到好笑又可憐. 隔天, 她卻似乎沒事一樣, 卻輪到我發燒了. 她梳洗完後把我叫醒, 再跟我去看醫生. 她就是這樣的人.
我大學時的脾氣不太好, 所以常跟我的女友吵架, 我的女友是一位很漂亮的女孩, 追求者眾,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可以跟她成為男女朋友或者說她為何會選一個平庸如我者來當男朋友, 不過每見幾次面就吵一次架很平常的. 現在想想, 其實很多架不必炒的, 多半是瑣事或意氣之爭. 每次吵完架, 不太嚴重我就去找我在台北念書的姐姐, 嚴重一點我就會去找君來問問她的意見, 遇到這時候, 她會一反常態安靜地聽我說完, 再給意見. 有一次, 她跟我抱怨, 說是我這一年每次幾乎都是吵完架才去找她, 而不是專程找她玩的, 她要收戀愛諮商費用. 說得我不好意思起來, 那年我送了一顆大西瓜給她, 她笑得很開心, 不過補上一句, "這西瓜應該送去X大ㄏ, 可惜他們不流行收西瓜", 當著很多人的面前我是亂尷尬的, 不過所幸我不是唯一一個送西瓜給她的人.
沒見過她的人一定以為君可能長相普通, 其實錯了. 除了矮一點之外, 君很美的, 她的五官很精緻, 尤其是她的眼睛時常流露出的慧詰與頑皮, 她的眼睛大又長, 雙眼皮極為均勻細緻, 是我遇過數一數二的美女, 只是她沒有一般女生的姿態, 容易讓我把她當哥兒們.
對了, 有一件事忘了說, 那就是她游泳很厲害, 好像是國光的校隊, 這大概是因為她在煉油廠旁長大, 自小就有泳池, 她的運動天分很好, 我跟她去打保齡球都輸她, 她把球拿到球道前用放的都比我厲害, 跳舞也跳得好. 家世也好, 父母親人很好, 很疼她, 自小就帶著她南北奔波學音樂. 真不知道這樣的人還缺什麼, 太幸福了.
中間插入一個話題, 那就是我大學時自己DIY音響, 君也對好聲音的音響感到興趣, 她委託我幫她組一套, 我自己在長明街買了喇叭套件, 再買一台Darling唱盤加上 ONIX的綜合擴大機給她, 她極為喜愛 ONIX當時那麼低調簡單到連商標都看不見的設計, 那天我放庫貝利克的新世界黑膠片給她聽, 她興奮得不得了, 那時她才開始喜歡聽唱片的.
大約是大四那年吧! 她與她青梅竹馬的男孩相戀, 一年多後, 她決定到美國深造, 我在退伍後也到美國去, 我當時本來跟她一樣也要去西北大學的, 只是陰錯陽差, 我去了紐約. 她出國前我請休假出來見過她一次, 沒想到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她的面了. 在我們都在美國的期間, 我們偶而會通通電話與信, 就像當年我們還在念大學以及我在當兵的時候一樣, 雖然電話費很貴, 可是總是有那麼一兩次我們會就像過去一樣一聊就一兩個鐘頭, 然後我知道她在短短的時間內拿到兩個碩士學位, 也很快進入到Ph.D. program. 我是一點都不訝異, 因為君實在太出色了, 那時的我卻還在為一般的考試念得昏天黑地的.
然後, 我聽說她決定放棄念博士, 回到台灣任教與結婚. 我心中有一點驚訝, 因為這不太像她的作風, 她一向是做事不半途而廢, 一向是全力以赴的人, 也許她覺得累了, 需要一個依靠, 而就我所知, 她的先生很愛她, 我也替她高興萬分, 我還跟她開玩笑說她這個瘋婆子終於有人要了. 她回台後, 我只收過她一封短短的信, 後來我的研究工作很重, 所以我們就沒再通過信或電話了, 除了一次我回台灣時打過電話, 但是因為時間不巧, 沒能見上一面.
1993年, 我得知她要當媽媽了, 同一年底我卻聽說她得了肝癌, 只剩下半年多的生命, 我難過到說不出話來, 又不敢跟她聯絡, 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能跟她說些什麼, 那時的我還太年輕, 不懂的東西太多了. 1994年初, 我因為母病決定返台工作, 我那時在想, 回台後一定要跟她見上一面, 那時我決定在四月或五月回來, 可是在三月底, 正當我快要收拾妥當時, 我收到君病故的消息, 我竟然連這最後一面都沒辦法見到她. 這件事成為我一生中最大的遺憾之一.
2006年, 我經由師大音樂系的黃均人教授拿到君的惟一出版的作品集, 心中百感交集, 青澀的作品, 代表君一生的心血的一部分, 其實有更多的手稿不復存於世間. 這些作品在今日還是偶而會被演奏, 許多她教過的學生還是很感念她, 我想是君在她們心中留下的音符所致吧! 而君在我心中所譜下的音樂只有我才聽得到, 我在想, 有一天, 我是不是能有機會指揮這些曲子, 讓世人在一次聽到君的作品呢! 讓我試試吧! 用我的研究試著來再生這些音樂吧!
在聽Berganza的這張唱片時, 其實沒料到會勾起我這麼多的回憶, 這時我才知道, 原來年少時的相遇相知, 在我心中有這麼深刻的記憶. 看似平行的兩條線, 有著偶而的交會, 這樣的交會, 純真又動人, 不含一點渣子.
1982年的Berganza演唱會, 開啟了兩個人的一段平凡的相處歷程, 以及一段段的悲喜往事.